天穹低垂,江面上腾起薄雾,蒙蒙细雨中,水天极目处,只见灰蒙的远山在雾罩中犹如披了一层白纱。
江风猎猎,船身微荡。
女子解**上的古琴,弯身放进船舱里,不一会,又重新坐回到船头。
船夫边摇桨边笑说:“入了秋,江面上湿气重,雨水雾气多,姑娘何不去里头避一避。”
烟雨迷蒙中,虽一切都瞧不大真切,却诗意绵绵,别有一番意境。
心念感到前所未有的自在与洒脱,心中的郁闷也渐渐消散,她笑着摇摇头:“船家,我们大约几时能到江州?”
“若是大雾散得快些傍晚应当是没有问题的,不过,现在正是‘枯水季节’,船只远行有触礁的风险,不能一味求快。”
心念点点头,望着浩渺的江面道:“听人说江景变幻莫测,静时,碧波万顷,水趣盎然,怒时,万瀑悬空,砰然千里。可是真的?”
船夫笑笑,用力摇了一把桨:“听姑娘说话,是个风雅之人,不怕你笑话,我们这些跑船的大老粗哪里懂得欣赏什么江景,姑娘口中惊涛骇浪般的奇景,只怕在我们看来,是那避之不及的洪水猛兽罢了。”
洪水猛兽?心念想了会儿道:“船家说的是水患?”
船夫叹了口气,不置可否,“身在皇城,所见自然是一派昌盛之象,不瞒姑娘,我本生于西北边陲的响水城,由于临近魏国,这些年,边境屡遭魏人滋扰,百姓苦不堪言。今年,长渠又遭大患,无奈之下我才背井离乡,到此处谋生,所以,这皇城中人所见到的太平,未必是真正的太平啊。”
心中一诧,心念思量了会儿,道:“我听闻王上下令治理长渠,又派出威远将军驻扎响水,如此震慑,魏人可会有所收敛?”
船夫苦笑一下,语态中尽显苍凉:“希望如此吧!想那老魏王在世时,即使两国有些纷争,却从未上升到滋扰边界的地步,自从新王继位,野心日渐昭然,去年,光是从我们响水混进来的奸细就抓了五个,我看这场仗啊,迟早要打!”
原以为身在太平无灾的强国,却不知随时会战祸四起,心念轻轻一叹:“如今齐国依附于大业,一旦开战,便是血染三国,老百姓自是没有好日子过了……”
船夫闻言,神色颇为所动:“姑娘这话说得在理,虽说人人都有一颗报国心,可战争对于百姓来说就是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前两年,太子主张伐魏,民间四处秘传要征兵,老百姓谁愿意打仗?一听要征兵,吓得门都不敢出,后来还是安陵王说服了王上,这场风波才得以平息。”
船夫无意间提及的那三个字,仿佛一把小刀轻轻划过,心念只觉得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又被牵出一丝痛来。
“说来也是怪了,当今王上共出七子,竟然无一人有继承大统之质。太子常年混迹风月,不仅引得朝臣不满,民间对其也是颇多怨言,二爷和五爷戍守关外,几年不见回京一次,三爷、四爷自幼资质平平,均不得圣心,六爷倒是聪慧,却沉迷书画,无心政事,至于最小的七王爷,听闻常与江湖之人结交,染得一身匪气,唯独安陵王,天资聪颖,勤政爱民,深得王上器重,百姓拥戴,却偏偏是王上胞弟所出……”
伴着船夫一声长叹,小船顺流而下,驶入了另一条河道。
心念稳了稳身子,露出一丝浅笑:“与船家共行,令我见识不少。”
船夫有些不好意思地道:“都是些搅动风云的大人物,岂由我们这些小民妄加议论,我也只敢在这里信口胡说,若是上了岸,怕是得去蹲大狱了!”
心念思量了会儿,敛去了笑意:“不知船家可听说过邓兆和杨司这两个名字?”
船夫一怔,遂笑道:“我虽没读过几年书,但这般大人物总归是知道的,这二位一个是开国猛将,一个是治国名相,都是史书上了不起的人物,奈何都不得善终。”
心念点点头:“是。邓兆跟随君王南征北战,屡建战功,只因在百姓中威望过高,遭君主忌惮,被发配至蛮荒之地,不至三年,郁郁而终;杨司官拜宰相,从政十余载,政绩斐然,后也因深得民心而遭同党联手构陷,被以‘叛国之罪’活活杖毙。”
她话音刚落,船夫惶然道:“姑娘的意思是……”
心念点头道:“自古君王多疑心,最忌功高震主者,船家有没有想过,将来继承大统的新君,是否能容得下这位扬名天下的贤王?这看似一传十,十传百的美誉,实则是为王爷日后的境遇设下了一个极大的隐患。”
起初见此女背着一把琴,以为不过是个普通艺女,万没有想到一个姑娘家,竟有如此见地,船夫沉默了半晌,重重地叹了口气:“若非姑娘一番话,我还不知要错到何时,今日起,我定当谨言慎行,绝不再四处给王爷树威。”
山愈聚愈多,不知何时,雨水已停。
阳光透过云层洒落在狭窄的江面上,心念抬眼望去,两面皆是碧森森的悬崖陡壁,江风拂面,似乎也将人的脑子吹得清醒了些。
她觉得自己方才一定是糊涂了,他的名声如何,他的境遇如何,同她有何干系?既已离开,她干嘛还要去枉做好人?
船夫见小丫头执手托腮,不发一言,将桨摇得慢了些,关切地道:“见姑娘脸色不大对,可是晕船了?”
心念摇摇头,猫腰钻进船舱里:“风有些大,我进去避一避。”
…………
妙音阁。
丝竹管乐声中,蔓娘怀抱琵琶,引男子七拐八绕,在一处房门前落脚:“姑娘已等候多时,公子里面请。”
待男子进去,蔓娘笑关上门,施施然离去。
屋内锦香衾软,脂粉扑鼻,里面的人却是一身劲装,以纱遮面,见男子如约而来,忙起身行礼:“属下拜见主上!”
苏璟抬手示意她免礼,“将面纱取下。”
“是。”女子依言解去面纱,露出一张清秀的脸。
苏璟大方地端详着她,笑道:“你我初遇时,你还是个小姑娘,多年未见,如今已是亭亭玉立的少女了。”
没了面纱,那温润的眉眼近在跟前,女子心跳有些快,多年未见,岂止自己,当日那个少年老成的小少爷不也成了如今的翩跹公子了吗?
她稳住呼吸,恭敬地道:“属下蛰伏空绝谷已久,终于等到主子召见。”
“这些年,你可有后悔过当初的决定?”
女子抬眸,坚定地望着那双曾带给她希望的眼睛:“绝无后悔,若非主上,映茹岂有命活至今日。”
两人相顾而立,恍如许多年前,那场大雪中的初初相见。
那场雪下了足足十几日,穷凶极恶的山匪绑了个女孩准备卖掉换银子,七八岁大的孩子,硬是拿着把匕首,凭着一股子狠劲将匪徒刺伤,趁乱逃进了茫茫山林中。
大雪簌簌,饥寒交迫的女孩无路可走,绝望之时,一驾马车如同天降,热水,食物,温暖的手炉,好看的少年,一切都完美得近乎做梦。
那少年不过十一二岁的样子,却老成稳重地问她:“你叫什么名字?家中可还有亲人?”
女孩起先不肯说话,可少年的笑像是对抗这丑陋世间的一帖良药,带着令人无法抗拒的暖意。
她已痛失亲人,她渴望这样的温度,放下戒备,女孩攥着拳道:“我姓薛,名映茹。家中父母和兄长均被山匪所杀,如今没有亲人了……”
少年递给她一块糕点:“你想活吗?”
女孩望着那泛着油光的点心,重重点头:“少爷既救了我,映茹愿当牛做马,跟随少爷。”
少年又是一笑:“我最是不缺当牛做马的下人,不过我可以给你指条路,若你能通过层层考验,日后便可为我所有,你可愿意?”
女孩诧异地望着他,虽不知这是一条怎样的路,却还是点头答应,她无来由地相信这个少年,就像相信暴风雨过后总会出来的太阳。
少年道:“这条路极为艰难,随时会有丧命的危险,你要考虑清楚。”
女孩沉默了会儿,咬牙道:“倘若今日没有遇到少爷,我定会落到匪徒手中,就算逃出来又如何?吃不饱,穿不暖,迟早都是个死,与其如此,倒不如听少爷的,还能寻得一线生机。”
七八岁的孩子,父母俱亡,眼神中有对生的渴望,有对仇的恨意,少年点点头,很是满意。
后来,女孩被人寻去驯养,历经九死一生,留在了一个叫空绝谷的地方,再后来,她便有了一个新的名字……
苏璟拍拍她的肩道:“薛映茹这个名字今后不要再提了,进了空绝谷,你的身份只能是‘灵雀’。”
女子躬身领命:“是,灵雀但听主上吩咐。”
苏璟从怀中抽出一幅画卷:“这次召你,是要你帮我查一查这个人,你查的途中务必要确保她的安全。”
灵雀脆声应是,双手接过画,徐徐展开。
待看清那画中人全貌,只觉得脑子嗡嗡作响。
一刹那,惊诧、疑问,恐慌……诸多表情跳到她脸上,仔仔细细反反复复细看了几遍,仍是一脸的不可置信。
苏璟蹙眉道:“你认得她?”
灵雀望着手里的画像,心跳如擂鼓,也顾不得合不合规矩,张口便问:“她有危险吗?”
那双眼睛里满是无暇遮盖的慌乱,苏璟凝视着她道:“你据实禀告,她便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