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霭低垂时,小船抵达江州。
江州是座临水小城,虽不比封城繁华,却也有自己的热闹,心念穿过熙熙攘攘的街市,在城郊处寻了一家客栈住下,大桶沐浴后,换了衣裳就倒在了床上。
一天都在赶路,本以为累极了倒床就能睡着,却不料翻来覆去毫无困意。她已经走了三天,青衣和红衣应当早就发现她的信了吧?师傅会不会被她的不辞而别气到跳脚?他有没有将枕下的玉镯送去安陵王府呢?
这些问题在脑子里滚了一遍又一遍,心念抓起被子,一把蒙住头,边捶打着脑袋边告诫自己,不许再想了!
辗转反侧中,刚有些睡意,楼下忽地传来一阵响动,心念察觉不对,立即翻身下床,轻解开门闩。
那打斗之声愈发清晰,惹得客栈里惊叫四起,心念再难淡定,寻了包药粉带在身上,悄悄溜出房间,躲在一处角落里向楼下大厅望去。
只见刀光剑影中,一个带着银色面具的人与十几个黑衣人正激烈缠斗,面具人武功极高,招式凌厉,丝毫不惧敌众我寡,移形换影间已有不少人死于他剑下。
再观那些黑衣人,除了应对一个高手,似乎更有其他意图,一片哭天喊地声中,客房的大门被人逐一用剑挑开,看样子是他们是在寻找什么人……
眼见一个黑衣人已闯上二楼,心念猛地想起自己的琴还在屋里,万不能被这群匪徒所毁,于是摸出怀里的药粉包,闪身上前,冲着眼前的黑衣人伸手一扬,只见那黑衣人捂着眼睛奋力挣扎,紧随着哇哇大叫起来。
心念趁机跑进屋里,背起琴转身就跑。
黑衣人的反应很快引来了同伙的注意,心念正欲逃下楼,就被四五个黑衣人用剑锋抵住了脖子。
其中一个黑衣人细看了下她的脸,眸中精光一闪,对其他几人点点头。
见状不好,心念立即闭上眼睛大呼救命,刹那间,只闻耳边一声刀剑相击的脆响,她的手被用力一扯,整个人踉踉跄跄地栽到了一个人的怀里。
心念猛地睁开眼睛,只见那个面具高手将自己护到了身后,而那伙黑衣人则将他们死死围困起来。
为首的黑衣人喝道:“留下这个臭丫头,我便饶你一命!”
心念见他指着自己,心中大骇,这伙人莫不是冲着她来的?
面具人冷然一笑,眼睛里闪过锐利的锋芒:“不自量力!”话毕,袖中暗器横飞,只闻声声惨叫,一排黑衣人捂着膝盖半跪在地上。
“跟我走!”心念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面具人拽进房间,窗户被一把推开,两人一跃而下,同时落坐在马背上。
“驾!”面具人一声吼,马儿箭似的冲了出去,后面几个黑衣人虽不死心,却已是瘸的瘸,拐的拐,再无战斗之力。
冷月如刀,星子寂寥,马儿奔跑在漆黑的天幕下。
耳边风声呼啸,心念身子紧绷地坐在马背上,这一些发生的太过诡异,她甚至来不及质疑,就上了一个陌生人的马。
那些黑衣人是谁?为何要杀她?这面具人又是谁?他与黑衣人打斗似乎是为了阻止黑衣人找到自己,而他的马又刚巧在她房下,难道这人早就知道自己今日有难?如果是这样,那这个面具人便是一直在跟踪她了?
诸多疑问压在心头,心念愈发觉得事出蹊跷。
“我们甩掉他们了吗?”眼见距离客栈越来越远,心念抓紧缰绳,紧张地问道。
男子嗯了一声,算是回答,马速却并没有放慢。
“今日多谢公子出手相救,公子这是要带我去何处?”
男子道淡漠地道:“安全之处。”
心念刚欲开口,又觉得这人冰冷古怪,她大约是问不出什么来了,干脆同他一起沉默算了……
然而,累了一天,又加上先前这么一闹,忽觉身子又乏又累,眼皮子直打架。
累归累,却又不敢真睡,只能强打着精神。
见怀中之人一副东倒西歪的样子,男子边策马边道:“困了就睡一会,我并非歹人,你无须担心。”
话刚入耳,心念立即摇头:“我不困,不困。”此时此刻,饶是她再疲再累,也不敢靠在一个陌生人的怀里呼呼大睡啊……
见她撑得着实辛苦,男子默默一叹,伸手在她颈间一点,怀中的女子立即软绵绵地靠在了他怀里,不出一会儿,便传出重重的呼吸声。
面具下,那张冷峻的脸稍稍柔和起来,男子解下她身上的琴,自己背上,又松了缰绳,任马儿在月下悠悠踏行。
像是偷来的快乐时光,明知短暂,却安然享受。男子拥着怀里的人,走得不紧不慢,回想从前,两人也曾在这样漆黑的夜幕下共乘一骑,看繁星满天,只不过那时候的她,叽叽喳喳话不停,绝不像现在这般安静……
不过是短短一年,他们之间便危机重重,天翻地覆。
当楚游告诉自己李心念离开时,苏执以为自己会是淡定的,毕竟他曾那般毫不留情地中伤过她,她的短暂逃离本就在他意料之中,可再当楚游将那只玉镯交到他手上时,他的沉着与忍耐骤然跑去了九霄云外,即便知道有李义暗中相护,即便一切都在掌控之中,他还是不顾一切地暗追她至江州。
从水陆到陆路,从封城到江州,他一连三日未去上朝,已是极大的冒险,更莫说这整个途中,他亲手替她解决掉的一个又一个麻烦。
而这种冒险所换来的,不过是这片刻的安宁与满足。
马儿落脚时,天色微微透亮。
榕树下等候的男子见到来人,连忙牵马上前,“这是本地马市中脚力最好的马,主上若是日夜不歇,最多两日便可赶回封城。另外,客栈里剩下的那些黑衣人,属下已经解决掉了。”
苏执点点头,将心念抱下马,交给男子,又解下自己身上的琴,“被我点了睡穴,待会找个安全的地方让她好好休息,这把琴是她随身之物,务必要保管妥当。”
男子横抱过心念,恭敬地道:“属下遵命。”
苏执摘下面具,深望了眼还在熟睡的人,翻身上马,“他们不会善罢甘休,李义,我把她交给你了,万事小心。”
看似铁打的命令,实则更像是嘱托,嘱托中还带着郑重的恳求,李义望着马背上那条清瘦的身影,坚定地道:“主上放心,属下拼死也会护青鸟周全!”
…………
心念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她的琴。
不管昨夜发生过什么,也不管自己如今身处何处,更是不管自己在一个陌生的屋子里翻箱倒柜是否合适,她只关心一件事,她的琴丢了。
门被推开,一道声音在她背后响起:“你是在找这个么?”
身子莫名地一绷,心念缓缓扭过头去,只见一个她再熟悉不过的人,怀里抱着一把她再熟悉不过的琴。
见她神情呆凝,李义将琴搁在案上,走到床头,拿起那面银色的面具在脸上贴了一下。
心念猛地站起身,不可置信地瞪着李义,“大哥……”
昨晚那个救她的面具人是大哥?
难怪昨日客栈里,那面具人出手狠厉,招招致命,难怪那一路上,他态度冷漠,说话极少,以至于给她一种很熟悉的感觉,难怪自己在可以在一个陌生人的马背上既安全又舒服地睡上一觉……
不对,她既是大哥放出空绝谷的,按理说他们不应当再见面,可自从叛逃后,不宜露面的大哥已连续两回救她于危难,这仅仅都是巧合吗?
迎着她探究的目光,李义淡淡道:“上回不辞而别是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会再回封城,所以任务完成之后,我便想着回去前与你见上一面。等我到了封城,打听到楚府,你却又走了,所幸干我们这行的找人不是难事,知道你走的是水路,我便从封城一路追你到了江州。不想那么巧,我们两回见面,你都在被人追杀。”
他解释得不急不慢,毫无破绽,只见小丫头脸上的疑虑渐渐退去,而后,双目通红地抱住了他,“大哥……”
李义轻拍着她的背,“我知道这很冒险,可你如今没了武功,又惹上了仇家,大哥不放心。”
心念靠在李义的肩膀上,眼睛里还噙着泪,“大哥别担心,我命大得很,哪会那么容易死。倒是你,明目张胆地与我这个叛徒往来,不要命了么?”
李义松开她,笑敲了下小丫头的脑袋,“我若这些还不能周旋,还做什么管事?这回任务提前完成了,我在江州陪你几日再回去。”
心念的表情从惊诧转为欣喜:“真的?那那只‘山鹰怪’能放过你吗?”
李义瞪着她道:“给盟主起诨名,我看你才是不要命了。”
心念撇撇嘴,四下望了一圈:“大哥,这是哪啊?”
话音刚落,一个荆钗裙布的妇人笑着推门进来,放下手上的粥菜后,边打量着心念边道:“真是好巧,妹子刚醒,粥便好了!馒头和鸡蛋都是新鲜的,你们两兄妹也别只顾说话,将肚子填饱才是正事儿。”
白粥的香气顿时就勾得心念肚皮直叫,她看了眼李义,见大哥对她点了下头,便起身向妇人道了声谢。
李义拿出一锭银子递给妇人:“昨夜多谢大姐收留我们兄妹,我们自封城而来,欲南下寻亲,我妹子自小体弱,未受过如此奔波,所以,我想带她在这里休息几日再赶路,不知大姐可否应允……”
“当然当然!”妇人眼睛一亮,喜滋滋地将银子揣进怀里,“我姓徐,你们喊我徐大嫂就成,你们兄妹且安心在大嫂这住着,有什么短缺就和大嫂说。”
李义抬手一揖:“如此,那便多谢大嫂了。”
徐大嫂笑着摆摆手:“那么客气做甚,这院子里一共三间房,我和闺女住一间,你们兄妹一人一间,我这就给你们铺床去!”说罢,身子一扭,当真风风火火而去。
李义转身坐到心念身边,压低声音道:“这里地处江州和云阳交界,追杀你的人应该很难找到山坳子里来,我们避一避风头再走。”
“嗯。”放下筷子,心念讷讷地望着剩下的半碗白粥。
齐凤兰,你终究还是不肯放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