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香、洁身、宽衣。
心念自学琴以来,就搞不懂为何奏琴前要行如此繁琐的步骤,所谓有助于操琴者达修心之境,操琴者最高的境界难道是去当那无欲无求的和尚么?
而此时,她却认认真真地洗了个澡,换了身新素裙,又从徐大嫂那要了支檀香点上。
屋外,鸟鸣花香,树影摇曳,屋内,弦音低鸣,琴声旷远。
像是与久别的老友重逢,指缝间的袅袅余音回旋在九月底的空气中,细微悠长,如语如诉。
一曲未歇,一曲又起,直到察觉似有人影在远处晃动,心念才抬眸望向半开的门外。
只见一个约十四五岁的女孩怯生生地站在那里,时不时地将头探向屋内。见琴声戛然而止,女孩再欲伸头,正与奏琴的女子目光相撞,见被人发现了,女孩慌忙垂下了脑袋。
心念笑问:“你会弹琴吗?”
女孩有些害羞,还未说话脸就先红了,“不会。”
想了会儿,又道:“不过我总随我娘进城,她去采买的时候,我便去艺馆里听会儿琴,姐姐弹得比她们好听。”
心念招招手让她进屋,“你是徐大嫂的女儿吧?我叫李心念,你呢?”
女孩点点头,乖顺地道:“徐妙龄。”
“妙龄,这名字不错。”
妙龄似乎对她的琴更加感兴趣,“姐姐是自小便开始学琴的吗,弹得真好。”
心念笑望着她:“你也想学吗?”
妙龄紧抿着唇,低头道:“我娘说女孩子迟早是要嫁人的,学这些没用,不如学着做些女红和家务,日后讨得夫家高兴才是真。”
心念想了会儿,将她轻轻按到椅子上坐下:“讨夫家高兴不如讨自己高兴,你若真是喜欢,我可以教你,不过这也不是三两日就能成的事儿,要下苦功夫的。”
“真的?”妙龄诧异地扬起头,一双眼睛闪闪发亮。
她原以为,能奏出如此天籁之音的人性情想必孤傲无比,万没料到,李大哥的这个妹子为人如此可亲,非但不介意与自己这样的农家姑娘相处,还愿意教她奏琴。
心念展颜一笑,五指向下,做了个‘乌龟爬’:“骗你是这个!”
妙龄捂着嘴巴咯咯笑起来。
“这么快就要做人师傅了?”一道声音自门外传来,见是李义,妙龄急忙起身,头也未抬地唤了声‘李大哥’。
李义礼貌地冲她点了下头。
“姐姐,我今日还有许多衣裳没洗完,明日我再来找你学琴。”妙龄红着脸说完,便一路小跑似的出了门。
见她溜得如此之快,心念快步走到李义身侧,“真是奇怪了,方才还兴致勃勃地要留下学琴,怎么一见大哥,跑得比兔子还快。”
李义盯着她那张贼兮兮的脸:“你想说什么?”
心念似笑非笑地回望着他,好一会儿,才重重地拍了下男子的肩膀:“没什么,大哥不是说今日带我网鱼么,走吧!”
山中不知岁月长,不过是尽兴地在河里叉了会儿鱼,太阳已快要落山。
李义拎着一网活蹦乱跳的鱼走在田埂上,心念一摇三晃地与他并行,“大哥许久未吃我做的烤鱼了吧,离开空绝谷后,我将烤鱼的配方做了改良,今晚便给你露一手!”
“你莫不是要打算早上做琴师,午间当渔夫,晚上成厨娘?”
心念大喇喇地迈着步子,得意地道:“我李心念文能吹啦弹奏,武能下河摸鱼,做大夫能妙手回春,当厨子可让尔等口水直流……大哥是不是很骄傲有我这样全能的妹子?”
感觉从前那个疯疯癫癫的丫头又回来了,李义心中一暖,笑道:“我看你这大言不惭的功夫是愈发了得了,如此还要收徒儿,小心误人前程。”
“妙龄这丫头乖顺文静,与她娘亲的性子很是不像,我倒觉得她很有继承本琴师衣钵的资质。”
李义摇摇头,一副彻底无语的样子:“你就做梦去吧。”
田间地头,偶有荷锄而归的农人从他们身边经过,暖融融的夕阳,绿油油的菜地,农人脸上的汗水,心念看着身旁的一切,只觉得无比的踏实与安宁。
倘若自己从未去过封城,倘若大哥也不用再回空绝谷,他们会不会就在此落脚了?大哥找到了喜欢的姑娘,她遇到了贴心的丈夫,从此不必谨小慎微,不再东躲西藏,男耕女织,恬淡一生……
见好好的人忽然成了哑巴,李义伸手拍了下她的脑袋:“问你话也不答,在想什么?”
心念从幻境中惊醒,嘻嘻地赔笑:“我方才在琢磨烤鱼的调料,大哥说什么?”
“我是问你,既已决定离开封城,日后去哪里可有计划?”
心念沉默了会道:“天下之大,皆是我家,去哪里都不重要,重要的是……”
“是什么?”
“是今晚烤鱼,寻不到一块好石头可不成!”面对男子满脸的郑重,女孩说完俏脸一扬,蹦蹦跳跳地向前跑去。
鸡鸣狗吠,百鸟归林,傍晚的风轻柔地抚在脸上,熏人欲醉,心念走出老远后,才回头去看李义。
只见男子步伐矫健地走向自己,脸上挂着既无奈又宠溺的笑,身后是又大又红的落日。
这一刻,人自画中来,夕阳无限好。
……
三更时分,心念起夜归来,见隔壁屋子里还亮着灯,瞅了一眼刚要回房,忽闻一阵断断续续的抽泣声。犹豫再三,她还是管不住好奇,悄悄挪到人家窗户下面,人刚靠过去,便听见徐大嫂一声无奈的长叹。
“你说你没事老往艺馆里跑,可不得被人惦记上么?人家如今又拿你的生辰八字来说事儿,钱家是江州首富,我们哪能得罪得起?”
“娘,你不是不知道,那钱老爷子根本没病,‘冲喜’只是个由头,他就是想借这个纳小老婆!”
心念闻言一惊,顺着窗户缝向里头望去。
只见徐大嫂盘坐在床头,满目愁容,徐妙龄低头绞着衣裳,脸上全是泪花。
各自沉默了会儿后,徐大嫂缓声说道:“妙龄,依娘说,你嫁过去也未必就是件坏事,虽说是受些委屈,可那钱家毕竟是极富贵的大户,锦衣玉食,荣华富贵是一辈子也享不尽的……”
“娘!”妙龄哭着打断她,“那钱老爷都好大年纪了,你怎能为了钱财,就搭上女儿的一生呢?”
“你的一生?”徐大嫂眉梢一挑,声音猛地拔高:“你的一生就是要随着娘一起耗死在这山坳子里么?我一个人当爹当妈地把你养活这么大,家里吃穿用度哪一样不需要银子?娘想让你过上好日子有错吗?你那个挨千刀的爹倒是个清高的秀才模样,可到头来又如何?还不是抛弃妻女,如今连死哪儿都不知道!”
妙龄抹了把泪,低低的呜咽,“我不嫁,要嫁你自己嫁去……”
见女儿油盐不进,徐大嫂气不打一处来,“你别以为你想什么我不知道,自从那兄妹俩住进来,你的眼珠子就快贴到那当哥的脸上了,还故意跟着人家妹妹后头学琴,为的不就是找机会看她哥么?我告诉你,我绝不会把你嫁给一个无钱无势、还拖着个妹妹寻亲的落魄男人!”
“你……你胡说!”妙龄愤愤起身,拉开房门就要走。
心念一惊,忙背过身去。
徐大嫂三并两步地上前拦住她,抓着女儿的手就道:“礼金我都已经收了,若是现在悔婚,钱家不会绕过我们。再说,子女嫁娶,从来都是父母之命,由不得你愿不愿意。”说完将人拽回到屋里,房门一关,熄了灯。
翌日一早,心念就去隔壁敲门。
听她绘声绘色地将昨夜里的见闻描述完毕,李义抱着臂道:“你何时还学会了听人墙角的本事?”
无视李义的嘲讽,心念挥挥手道:“我如厕经过嘛,又不是故意偷听,关键是徐大嫂竟同意妙龄嫁给一个糟老头子,妙龄这一辈子岂不是毁了?”
李义面无表情地道:“婚姻大事,向来都是父母之命,我们小住几日便会离开,旁人的事情不便插手。”
“妙龄既跟着我学琴,就算是我的徒儿,如今她被骗给一个老太爷做小妾,做师傅的岂能旁观?再说,万一小姑娘想不开,寻了短见怎么办?大哥,如今你我可都是知情人,见死不救等同杀人!”
李义盯着她,认真地警告:“李心念……”
刚起了个头,叩门声就响了起来。
“谁?”
“李大哥,是我。”细若蚊蝇的声音从屋外传来。
见李义冲自己瞪眼,心念耸肩摇头,表示不关我事,一个转身就躲到了里间。
李义无奈地将门打开,“妙龄姑娘找我何事?”
许是一夜未眠,又加上一直在哭,小姑娘眼眶通红,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李大哥,我可不可以进去说?”
本就是借宿在人家家里,何来不行之说?李义点点头,将人请进了屋子。
梨花带雨地将事情又说了一遍,可眼前的男子却对此没有任何同情的反应,妙龄登时有些不知所措,窒息的沉默中,她咬咬牙,紧张地盯着脚尖道:“李大哥,你,你可不可以……”
“不可以。”李义望着她,淡漠地道:“我是个浪人,无财无势,又居无定所,你母亲不会同意你嫁给我。”
妙龄猛地抬眸望向他,她还什么都没说,他竟然猜到了自己的心思!似乎又抓住了一线希望,妙龄深吸一口气,接下来的四个字像是用光了所有的勇气:“我不在乎。”
李义冷冰冰地望着她,嘴角荡起一丝嘲弄的笑:“你了解我吗?知道我是什么人吗?想必你连我的名字都还不清楚。”
一连串的问题将她问懵了,妙龄磕磕巴巴地道:“我,我可以,慢慢地去了解……”
“你若是不想嫁去钱家,我或许可以帮你想想办法,但我绝不可能娶你,因为我们不是一路人。男女共处一室总有不便,妙龄姑娘请回吧。”
妙龄的眼睛一下子变得黯淡无光,她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咬着唇道:“多谢李大哥,今日是我唐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