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碧辉煌的大殿之上,业王端坐于群臣之首,一双眼睛犹似深渊古井,带着一种病态的苍老,俯瞰着齐聚于此的文武百官。
众人皆知魏王野心蓬勃,这些年来,魏军气焰嚣张,屡屡于边境刺探挑衅,此次宋承远举兵平息暴乱,彻底挫去了魏军的锐气,业王念其功大,加之西北军驻守长渠有功,亲封宋承远为一等公爵,又将宋家小公子调至兵部任职,子贵父荣,连着宋飞也抬了官阶。
封赏完毕,宋承远叩头谢恩,接下了满门荣耀。王公大臣们齐齐称赞宋氏一门父子双雄,赞我王文功武治,烁古耀今。
庆功宴行至一半,业王朝身旁的宦官点了下头,木喜响亮地拍了两下手:“献舞。”
鼓乐齐鸣,婀娜的舞姬从两侧鱼贯而入,摆动如柳腰肢,于大殿之中翩然起舞。
一片丝竹之声中,莫仰才望着被端上来的珍馐佳肴,低声笑道:“恭贺王爷大权在握。”
自从宣庆王大去后,大业的兵权几乎都集中在业王手中,然而经多年苦心经营,其中约有一半大军唯安陵王马首是瞻,即便没有业王的虎符与手谕,苏执依旧可以任意调动差遣。
如今,宋承远更是凭借此次立功,牢牢掌控了西北六路大军,如此一来,即便是有塔萨军做后盾,苏执手中的权利也远远超过了势薄的太子。
若此时能将太子彻底拖下水,于魏王来说,无疑是进攻的最好时机。
垂老的业王做梦也不会想到,这样一支得他百般嘉奖的彪悍之师,这样一群他委以重任的贤臣良将,最终会成为刺向自己的一把利剑。
用一次战败,换来西北大军的放权,他献给魏王的这招舍一得十,着实不亏。
念及此,莫仰才一双眼睛缓缓眯着,笑意满面地朝人群中望去,如同一只等待猎物上钩的老狐狸。
苏执在他身旁垂首饮茶:“太子并非普通的鸟雀,猎物尚未得手,现在道贺,为时过早了。”
“王爷所言极是,不过凡事难逃一个变数,就算他是一只鹰,又怎知不会突然折了翅膀呢。”
苏执眼眸漆黑,握住杯口的手微不可见地一紧,隐约察觉到莫仰才话中有话。
他取过一粒核桃把玩于掌中,面色如旧,“大人这是何意?”
一抹得逞的笑意从莫仰才眼中迅速闪过,尚书大人似乎并不着急泄密:“王爷瞧着便是。”
今日过后,整个大业国即将迎来一场血雨腥风,用不了多久,他便会以一个全新的身份重新坐在这里,他将会是真正的皇亲贵胄!
大殿内一曲方歇,一曲又起,美酒佳肴被源源不断地呈上桌案,席间一片觥筹交错,酒香四溢。
苏璟一身暗蟒华服坐于案前观舞,不知为何,从入席开始,他的心里便隐隐有些不安,期间有官员过来敬酒,莫名的烦躁让他敷衍地碰了下杯子,仰头饮尽。
她不是一个言而无信的人,既答应留在自己身边,就一定会信守承诺,且据下人们的回禀,她的性子比原先柔软了许多,说话做事,都不再是起初那副冷冰冰的模样。
苏璟的目光重新回到了歌舞上,希望是自己多虑了罢。
舞姬谢幕后,庆功宴也接近尾声,就在众人等待业王率先离席时,一个身影突然起身出列,拖着沉甸甸的步子行至大殿中央。
“启禀王上,臣有要事,不得不奏。”
一句‘不得不奏’,令周围的嘈杂之声渐渐隐去,四面八方的目光齐齐汇聚在莫仰才身上,众人屏息凝神,惊诧中带着明哲保身的谨小慎微。
业王倒不觉得是什么严重的事情,点了下头道:“准奏。”
莫仰才目光淡淡地瞟了眼专心品茗的太子殿下,话还未说,就先重重地叩首在地,沉声说道:“王上,事关多年前的一桩禁案,恕臣斗胆直言。经臣重重调查得知,此前试图对小女行凶的歹人正是当年侥幸逃脱的罪臣余孽,尹明轩之女尹素卿。此女为替家族报仇,筹谋多年,只为一朝将臣置于死地,却不想她的诡计早已被臣识破,然,待臣欲将其捉拿归案时,却得知此女被太子殿下藏匿于私宅之中,臣恳求王上命殿下放人,彻底铲除余孽!”
方才的一片晴空,因莫仰才几句话瞬间风云变色。
众人面色震惊地将目光转向角落里的苏璟,太子殿下缘何收留罪臣之女他们不知,可若是太子不放人,就是私藏罪臣之后,这个罪名太大了,大到令所有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大到令业王原本寡淡无神的目光变得幽暗深邃。
苏执掌心里的核桃被无声碾成了粉末,看似平静的眼底有风暴在酝酿,他知道莫仰才不会轻易放过心念,却没料到这只老狐狸竟然越过自己,试图用心念来拖太子下水!
心念的安危让他的心绪不受控制地起伏翻腾,宋承远在身侧道:“王爷莫急,此事需从长计议。”
万众瞩目中,苏璟起身上前,刀锋般的目光落在那道阴沉的背影上,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地问道:“莫大人,你可知污蔑本宫,该当何罪?”
莫仰才恭顺地向业王叩首:“臣是不是污蔑殿下,王上派人去殿下位于郊外的青山别院一搜便知。”
苏璟紧紧攥着五指,抬眸望向业王,短暂的沉默后,年迈的帝王曲肘撑头,疲惫地闭着眼睛,缓缓发号施令:“搜。”
自宣庆王于狱中自尽后,业王恍若生了一场大病,一夜醒来,整个人只剩下无法掩饰的苍老与疲惫,如若这位他一直寄予厚望的太子再出事,绝对将是一次致命的打击。
想到太子失势,业王垂危,最为得意的人必是安陵王,人们似乎闻一下子就闻到了阴谋的味道。然而这场双方持续了多年的博弈总归是要有一个结果的,不管是太子赢还是安陵王胜,总要有人断头流血。
就在众人几乎认定了太子此番在劫难逃时,殿外匆匆进来一名侍卫,“启禀王上,太子随侍求见。”
业王蓦地撑开了眼皮,木喜见状忙道:“传。”
苏璟的心一沉,猛地回过头去,几乎同时,所有人的目光也都随之投向了殿门之外。
心念在无端的钳制下,面无表情地进了大殿,她一面走,一面向两侧望去,目光轻轻扫过那些神色惊诧的王公贵族们,也悠悠滑过其中一个笔挺的身影,他的面容在灯火的映照下有些模糊,可那双黑的好似深渊般的眼睛里,却涌出无法掩藏的惊涛骇浪。
苏执望着她,一瞬间,那个包裹着他的硬壳在慢慢裂开,露出了让他最为之心碎的柔软。
被人从后用腿一踹,心念跪倒在业王面前。
即便是跪着,她还是立即就挺直了脊背,不屈的目光投向主位之上,业王虽已病态尽显,可一双眼睛里仍有精亮的光闪过,袍子上的金龙伸出狰狞的龙爪,刀锋般指着自己。
再难抓回先前的理智,苏璟脱口就道:“心……”
“你闭嘴!”尖锐的声音骤然在大殿内响起,心念转头望向面色僵硬的太子殿下,眼睛因愤怒而带着红红的血丝,“以前是我太傻太笨才信了你的花言巧语,我原以为你是真心喜欢我,却不知那些无微不至的关怀,那些感天动地的誓言,都是你精心设下的陷阱!你处心积虑地接近我只是为了抓我来邀功!你将我囚禁在青山别院,将我关进地牢百般折磨,你这个十恶不赦的禽兽,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说罢起身就向着仇人扑去,无端目光一凝,横身拦在苏璟身前,一掌震向她的左肩,“公然袭击殿下,你好大的胆子!”
心念踉跄倒地,却仍扶着钝痛的肩膀,愤愤地望着他。
事情的走向太过意外,全场一片死寂。
苏璟望着那张倔强的脸孔,身子轻轻晃了一下,然后猛然别过了脸。那双眼睛里的东西他岂能看不懂,那些她未出口的祈求他又怎会读不明白?这是唯一助他脱困的办法,也是最不要命的办法。
太子殿下的面容隐在团团暗影中,五指握成拳头,藏在袖子里微微抖着。
所有人的脸色都不好看,尤其是方才还自信满满的莫仰才,此时一脸阴沉地垂眸不语,原以为收网在即,却不料鱼儿太过狡猾,不仅咬破了他的网,还试图将自己拉下水去,他可真是大大低估了这个李心念……
无端见状上前一步,单膝跪地,抱拳道:“王上容禀。”
业王的目光定在女子身上,久未收回:“准。”
无端脆声道:“启禀王上,此人名叫李心念,其真正的身份是罪臣尹明轩之女尹素卿,当年法场之上有人替她受刑,让此女逃过了一劫。殿下自从得知她现身封城后,为了缉捕罪臣余孽,于无形中布局设网,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将人活捉,今日庆功宴上,特命属下将人带至殿前,请求王上处置!”
话音刚落,席中有些仍记得宁云初样貌的人开始小声议论起来,且不说其他,就凭借这副与母十分酷似的容貌,此女必是尹家的女儿无疑。
莫仰才面色阴郁,眼中一片灰蒙,这一刻,他仿佛又看见了云初,看见了她宁死不屈的执拗,看见了她那颗愿为尹明轩赴汤蹈火的不悔之心。
尹家的人啊,果真都是不怕死的。
议论之声片刻便止了,众人的目不约而同地投向高处,灯火中的帝王愈发显得苍老,他沉沉地呼吸着,半眯着眼睛向下望去:“你果真是尹明轩的亲生女儿?”
心念迎视着他的目光,眼睛雪亮:“是。”
业王身体微微前倾,一双幽深的眼睛似乎想要将她看清楚,须臾,带着薄怒的声音在大殿中沉沉地响起:“大胆罪臣之女,你可还有话要说?”
罪臣?
心念犹如听了个笑话,先是微微一愣,继而放声大笑起来,一时间笑得泪花飞溅,片刻停不下来,笑声牵动了肩膀上的伤,她也察觉不到疼,似乎此生最好笑的事情全都汇聚于此了。
笑到最后,不知是呛了风还是什么,她大口大口地咳嗽起来,等到稍有平复,又昂首挺胸地站起来,一股悲愤不平之气全然使出,“我当然有话要说!”
“古往今来,励精图治、任人唯贤者,是为明君;忠于君主、刚正不阿者,是为良臣。明君与良臣,从来都是相辅相成,一个英明的君主,绝不会致忠臣寒心,小人得意,一个真正的良臣,也绝不会谗言惑主,罗织构陷。”
“我父亲一生忠肝义胆,屡建战功,为大业鞠躬尽瘁,最终却死于奸佞小人之手。此案当时疑云重重,可王上为了那一点可笑的君王颜面,坚决不肯推翻重审,甚至将其列为禁案,令冤情永世不得昭雪!若论有罪,该忏悔受罚的也应当是残害忠良的奸臣,是轻信谗言的君主,我父亲何罪之有?!我尹家一百三十七口人何罪之有?!”
“我想问问如此忠奸难辨,是非不分的王上!您午夜梦回之时,能否看得见冤魂盘坐床头,能否听得见孤鬼日日叫屈?临到终了,能否摸着自己的良心说一句,我这一生仰无愧于天,俯无愧于地,行无愧于人,止无愧于心?!”
清亮激昂的声音响彻大殿,万籁俱寂中,连殿外的呼呼风声也清晰可闻。
“你……”面色铁青的帝王颤巍巍地从龙椅上站起来,即便是一只垂老的狮子,身上的王者之气也依旧令人生畏,木喜额角滴汗,欲上前搀扶却被一把推开,业王缓缓抬起青筋跳动的手,指着下方的女子,一字一顿地道:“你,放肆!”
天子之怒,撼天动地,众人惶然跪下,齐齐高呼:“王上息怒!”
大殿之中,只剩两道身影在恒久地对峙,她站得笔直,虽然五官酷似母亲,可眉眼之间的点点英气却与当年的尹明轩像极了。
依稀间,业王似乎透过这双眼睛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看见他跪在自己面前宁死不屈地说:臣无话可说,全凭王上处置!
后来他这一处置,就是血流成河,满门之殇。
业王眼睛里滔天的怒浪徐徐退去,良久,声音平静地吩咐身侧:“将她打入死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