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部尚书因诬告当朝太子被俸三年，禁足于府中思过，尽管这样的惩戒依旧难消太子之忿，奈何业王对这位宠臣一向宽容，加上罪臣之女已经伏法，整件事就这么风平浪静地翻了篇。
回完主子的话，无端跪在院子里的石板地上，苏璟这次没有再对他施以任何的责罚，甚至在听完他的解释后，只是失神地站了一会，然后就转身而去了。
也正是那个匆匆的背影，让无端空荡的心底生出了一片希望。
院子里，鸟雀争鸣，暖风轻送，迎春花已经从石缝中探出了细长的腰枝，青枝花黄，一派生机。
这样的景色，很容易让一颗心也变得柔软起来，然而，自己总归是没有对那个女子心软。
当他钳制着她走进大殿时，当他重重地对她使出一掌时，当他明知一番话就能将她推进深渊时，尽管心中滋味复杂难解，他还是毫不犹豫地就那么做了。
他向来是个衷仆，为了主子，他可以赴汤蹈火，粉身碎骨，他的衷心天地可鉴，日月可表，此次又怎能眼睁睁地看着殿下受困于人，落入陷阱之中呢？
无端曾伤怀地想，许多年后，当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当那些为之奋斗过的生命渐渐被时光湮没，他必不会忘记那日的林间小路上，一个姑娘明亮的眼睛，坚定的神情。
“大人想问的话，我现在可以回答你了。大人想必也知道，莫仰才一直视殿下为敌，而我的身世，无疑是他最为趁手的工具。他曾在地牢中激怒我，让我对王爷心怀恨意，又故意放我出来，目的就是为了引我投靠殿下，再找一个恰当的时机给殿下扣上窝藏罪臣之女的帽子。我若猜的没错，明日的庆功宴就是这个恰当的时机。”
无端震惊地望着她，刚想说什么，却被她平静地打断：“你放心，我受殿下恩惠颇多，必不会让对方得逞。明日宴席结束前，你将我绑去大殿，用我的身世反咬他一口，既能助殿下脱险，还可拖莫仰才下水。”
她说得很是轻松，那一刻，无端只觉得胸腔内骤然被一股难言的苦涩溢满，本能地摇头拒绝。
“大人绝不想看到殿下与安陵王这么久的谋划一朝成空，如今奸臣当道，忠魂难眠，倘若我这条命能够确保你们的计划顺利执行，尹素卿死不足惜。”
无端怔怔地望着她：“姑娘……”
心念冲他灿灿一笑：“我信你们。”
她的眼睛深邃而明亮，像是一片被揉碎的星光，无端突然不敢再去看她了，大是大非面前，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因一时泛滥的怜悯之心去做错误的决定。
无端猝然跪下：“姑娘，请受我一拜。”
心念笑着受了他这一礼：“谢谢大人，今日我很开心。”
三月的风吹过脸颊，带着融融的暖意，无端深吸一口气，依旧没有起身，他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对自己说，既然王上没有将人当场处决，一切就还有希望，殿下就一定有办法救她。
一定。
…………
同这里的许多个夜晚一样，青蓝殿里的灯点得总要比其它宫里稍早一些，宫女们将展架上的几个白瓷瓶擦洗干净，再逐一向里插上白日里新摘的桃花，如此一来，连熏香都不用点，桃花的香气自会一波接一波地向外散出。
烛光下，齐凤兰一身翠绿色内室锦衣坐在精致的摇篮旁，宽大的衣摆微微垂地，整个人愈发显得单薄消瘦。桌上的餐食已经热了两回，她仍是没有要用膳的意思，全部心思都在摇篮里的小人身上，又过了好一会，孩子的高声嚷闹终于在母亲轻柔的拍哄下渐渐停了下来。
苏璟进来的时候，所有的宫人都已回避至殿外。
齐凤兰目光柔软地望着已经睡去的孩子，头也未回地道：“若是她没有出事，想必你永远都不会来看我，不过既然来了，先见见儿子吧。”
苏璟的眉头紧紧皱起来，目光缓缓投向摇篮之中，小婴儿被包裹在黄色龙纹锦袄中，露着一张莹白的小脸，正睡的香甜，仔细看，五官神态都很像父亲。
只是淡淡一瞥，苏璟立即将视线移开：“这个孩子是如何来的，你最清楚不过。”
果然，他眼睛里透着厌恶，语气中带着的愤怒，齐凤兰自顾一笑，也是，这孩子是那日在万慈宫之中，她对他下了迷药所致。如此遭人算计，任谁都会勃然大怒吧，更何况，她直到快要临盆才将这个秘密透露给他，这便是彻底让他无可奈何了。
以前，她向来不屑于后宫中那些不入流的卑劣手段，可万没有料到有朝一日自己竟也出此下策了，可也只有凭借这样不耻的法子，才不会让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就算他的心在另一个人身上，至少这个孩子也会成为他们之间难解的牵系。
齐凤兰慢慢转过身来，嘴角微微一提，笑中带痛：“不管你愿不愿意认他，他都是你的儿子，身上流着你我的血，你这一辈子都无法否认。”
苏璟脸色骤冷，似乎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沉声道：“你为我做一件事。”
齐凤兰依旧笑着，任由浪潮般的苦涩在心底翻涌蔓延，任由一颗千疮百孔的心被风浪席卷吞噬。她真的太懂他了，就算他什么也没有说，她也当即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或许他们都有着一种痴念，为了情爱，无所不用其极，可悲的是，自己永远不是那个被他放在心尖上的人。
她转过头去，轻轻推了推摇床，眼神爱怜地望着篮子里的小婴儿，“你知道的，你提出的任何事情我都不会拒绝，这次也不例外，不过我有两个条件。”
苏璟一言未发地望着她，齐凤兰目光沉寂如水：“第一，等你顺利地坐上了那个位置，我要你废除我先帝妃子的封号，我们的关系还要一如从前。”
苏璟目光沉沉，周身透着森冷：“第二呢？”
“我要你善待洛儿，他不是你生命中的污点，他是一个母亲这一生中最无悔的决定。”
这个条件不难办到，只要这个孩子的身世无人知晓，将来封他做个闲散郡王，一生衣食无忧，富贵度日即可。
苏璟点头道：“我答应你。”
温黄的烛光中，齐凤兰回过头来望着他，唇边绽开一朵温柔可人的笑：“好，那也请殿下放心，你想要的，兰儿必定竭尽全力。”
离去的脚步声依旧匆匆，却没有来时那般急躁了。
齐凤兰的视线还未从那个冷冰冰的背影中收回，摇床中的婴儿突然惊醒大哭，她连忙低下头去，眼眶里的一滴泪刚巧不巧地落在了婴儿挣扎的小脸上。
她一惊，慌忙捻起衣角将那张嫩白小脸擦干净，然后一叠声地轻哄：“洛儿不哭，娘亲在，娘亲在这里呢……”
深宫寂寂，烛泪低垂，这里的夜，似乎总是漫长得令人盼不到天明。
…………
赤黑的鸽子低低滑过夜空，煽动着翅膀飞落在窗沿上，男子长身而起，伸手解下鸽腿上缠绕的纸卷，徐徐展开。
面色不变地看完后，苏执坐到案前，提笔蘸墨。
第一封信给魏王。
第二封信送去莫府。
最后一封信，收信人是空绝谷肖鹰。
搁下笔后，他将其中一封信绑在鸽腿上，双手一送，鸽子振翅飞去。
“牧尘，”苏执唤过近侍，将剩下两封信交到他手上：“莫府的信还是按老办法送进去，肖鹰那边，你亲自去一趟。”
牧尘只看他的眼神，便知计划要提前了。虽然业王已如风中之烛，随时可灭，可李心念的入狱，已经让大业国两个重权在握的人都急不可耐了。
牧尘将信踹于怀中，沉声道：“属下遵命。”
容枫进来添茶时，苏执正凝目望着手中的剑。
刚将杯子续满，就听他问：“她何时来过？”
容枫据实禀道：“回王爷的话，是除夕夜，那日恰逢王爷不在府上，念姑娘执意要问清真相，老奴就都说了，玄青剑也是老奴给她的，王爷手上这把是念姑娘原先的佩剑。”
苏执转过头，双目如刀锋般犀利：“此事容妈为何要瞒着本王？”
“这是念姑娘自己的意思，”容枫微微一叹，哀愁拂过心头，“太子对她动了情，为了将人留在身边，甚至以替尹家翻案作为承诺，念姑娘自知若是此时选了王爷，必致太子对您心生嫌隙，待日后新君临朝，王爷的路必将难走，为了打消太子的顾虑，也为了确保扳倒莫仰才的计划得顺利实施，她毅然决定回到太子身边去。念姑娘说，不管何时，她都不愿意成为王爷的阻碍。”
风，带着融融春意从窗外吹进来，轻轻拂过他的脸颊，一如少女柔软的手。
依稀间，苏执又想起了那片星空下自己郑重无比的许诺，我给你的生辰贺礼，便是护你一世周全。
然而，短短两年不到，他就将她护进了死牢之中。
他真是该死，当她处处都在为他考虑时，他竟然还在疑她移情别恋，当她执拗地将所有委屈都默默吞下时，他却只顾自己伤怀，将事关她的任何消息都拒之耳外。
夜深人静时，他总是一面想着她的狠话，一面借酒消愁，却不知那些难眠的夜晚，她也在为自己的言不由衷和无可奈何而痛苦。
自责与心疼溢满胸腔，他眼眶中有浅浅的湿意泛出。
她怎会是他的阻碍呢？她是他心里的一束光，是他放不下也丢不开的执念，他可以舍万物，灭乾坤，他只要她安然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