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花落
枕水2021-05-31 16:313,662

  几缕光线自头顶的一方天窗中淡淡投下,心念抱膝坐在角落里,恍惚地望着那些于光柱中飞舞的万千微尘。

  她曾渴望做一粒平凡的尘埃,纵然卑微渺小,却能够自由地飘浮于天地之间,可真当愿望实现了,又觉得自由和欢乐太过短暂,还未领会到其中的美妙,生命就到了尽头。

  原来人人都是贪心鬼,因为从未拥有,才会安慰自己要接纳命运,若是得而复失,只会暗骂老天不公。

  “丫头,你年纪轻轻犯了何事,要被送入这死牢之中啊?”一个声音从对面传来,心念抬眸望去,只见说话者是个须发皆白的老头,此时正盘腿坐在墙根下,狱中生活非但没有将他折磨得生气全无,反倒看上去精神矍铄。

  “我言辞有侮,开罪了王上,就被治罪了。你呢?”

  老头眉梢上挑,后又微微一叹:“王上的脾性真是越来越差了,我倒也没做什么丧尽天良的坏事,不过是在御前演奏时将一段曲子吹砸了,就以死罪下了大狱。”

  心念诧异:“你是乐师?”

  老头点点头,从怀中取出一支长笛,笑道:“我的笛音天下无双,不过我奏曲自有取舍,偏偏王上执意要听我不愿奏的曲子,没办法,我只能将此曲故意吹毁了。”

  心念不可思议地望着他,然后缓缓竖起大拇指,一副你真厉害的表情。

  老头正色道:“曲子是乐师的灵魂,一首好曲,值得倾尽此生去钻研练习,不称心的曲子,我宁可亲手毁去,也绝不吹奏。”

  心念登时对他的傲气生出几分敬佩,由衷地道:“老伯宁折不屈,令我佩服。”

  老头摆摆手岔开了话题:“观之姑娘面相,倒也像个倔性子,如今被囚禁于此,想必当日的言辞很是激烈。”

  心念不愿再提从前,半开玩笑地道:“现在的乐师都会看相了么?”

  老头忍不住大笑起来,却不再说话了。

  晚上,一缕笛音在死寂的地牢里悠然响起,心念只听了个开头,就知老头白日所言绝非大话。

  笛音清和悠远,洗尽尘俗,最是抚慰人心,心念起先一直望着漆黑的牢顶发呆,后渐渐觉得心安神定,最后在老头的笛音中缓缓睡去。

  第二日一早,狱卒态度还算恭敬地将一把古琴交到她手中。

  揭开包裹的布锦,伏羲琴露出优美的琴身,此琴一直被她视作宝贝,狱中有它作伴,多少可以消解一些寂寞,为此,心念很是感怀楚游的用心。

  双手拂上琴弦,一丝琴声刚刚响起就猛地顿住,心念的眼睛缓缓移向琴身内侧,陡然发现那里刻了一个小小的‘念’字,她心头一跳,手指僵在弦上。

  这么久了,她怎么从未发现这里刻了字呢?虽然字很小,位置也很是隐蔽,像是一个故意躲在角落里的秘密。

  她猛地想那日出府前,她问他,那把琴,王爷还没有赐名吗?他说,一把琴而已,不值得费心思。

  原来这把琴早就有了名字,它叫“念”,原来他早就用她的名字为琴赐了名……

  万千思绪涌入心头,心念深吸一口气,垂眸拨弦,琴声从婉转缠绵到激越如瀑,最后竟有穿越湖海,飞渡千山之势。

  一曲落,老头在对面赞道:“你弹得好,这把琴也好。”

  心念微微一笑,兴致突起,抬眸道:“老伯,今日咱们合奏一曲如何?你吹笛,我奏琴。”

  老头眼睛一亮,笑应:“甚好。”

  终日阴沉的地牢里,忽然填满了丝竹之声,琴声激昂明快,笛声脆如落玉,两两相和,宛如天籁。

  狱卒们对此充耳不闻,聚在一旁该喝酒喝酒,该睡觉睡觉,似乎已经习惯了这些人临死前五花八门的挣扎。

  索雅静静地站在一方暗影下,待到曲子奏完,才由一个官阶高些的狱卒引步上前,狱卒止步于牢门处,退后朝她行了个礼,表示能做的仅限于此了。

  索雅也不叫他为难,挥挥手就让人退下。

  隔着铁栅,里面的女子散着一头乌发坐在墙角中,皱巴巴的囚服套在身上,衬得面容也晦暗无光,她此时也望见了自己,猛地站起身,踱步上前,眼睛里闪烁着喜悦的光。

  索雅掩住想哭的冲动,指了指角落里的琴,尽量平静地挤出一个笑:“我万没想到,你这狱中的日子过得还挺悠哉。”她更没想到,她的琴技竟是如此高超。

  心念缓缓牵起嘴角:“索性也活不了几日了,不如怎么开心怎么来,我入狱前,将封城的好吃好玩都逛了一遍,还徒手打了一伙无赖,十分痛快。”

  素雅脸上的笑意再难维持,哽咽道:“傻子,你怎么能那么傻……”事到如今,若不是自己逼着无端道出真相,她仍是不敢相信这个罪臣之女为了助太子脱险,竟怒斥天子,设计将自己送入了死牢。

  万幸,重重艰险下,她还活着。

  心念望着她满脸泪花,从铁栅的缝隙中伸出手,轻轻替她抹泪:“别哭,你将来保不齐是要做王后的人,一国之母要讲究仪容,哭起来多丑。”

  索雅握住她的手道:“你放心,事情一定会有转机,殿下和安陵王都不会弃你于不顾。”

  心念摇摇头:“若是他们为我冒险,我所有的心思就都白费了。索雅,你是我此生最为投契的朋友,殿下是我难以报答的恩人,苏执是我心中挚爱,这一点永远都不会变。”

  索雅点点头,一切都明了于心,她垂眸想了会,终于还是对她说:“心念,我与楚游和解了。”

  心念一诧,喜悦地道:“当真?”

  索雅点头:“你说过,不管如何,我们都要让自己活得开心些。”

  虽不知这个和解的过程有多曲折,结果总归是大慰人心,心念笑着感慨:“你的心结总算是解开了,真好!”

  索雅郑重地望着她,抬起手道,“所以你也要好好地活着,等你出了大牢,我们再去爬一回山,吃一碗面。”

  心念嘴角含笑,与她对击一掌:“一言为定。”

  索雅走后的第二日,对面的老头就被狱卒带走行刑了,遵他之意,心念为这位乐师弹了一支极为欢快的送行曲。

  老头说,死并不可怕,谁又知此生的终结不是一段新生的开启呢?

  心念望着对面空荡荡的牢房,从怀中摸出一只小瓷瓶,大哥,如果真的有新生,我们应当互不相识了吧,不过那样也好,无论你是何种身份,总不会被我连累了。

  熟悉的脸庞依次从脑海中滑过,单纯善良的雨瞻,乖张不羁的楚游,面冷心热的灵雀,温润如玉的太子,还有……

  想到最后一个人,心念缓缓闭上了眼睛,当刽子手的大刀落下,我应当很快就能将你们都忘了。

  吃过晚饭,心念正要躺下睡觉,身后忽然传来了清脆的开锁声,牢门打开的一刹,心念转过了身子。

  那人的装扮一如既往的明艳,浓脂厚粉,金钗华服,与这样的地方极不协调。

  心念面无表情地往草堆上一坐,眼眸漆黑一片:“兰妃娘娘是来为我送行的么?”

  齐凤兰望了眼四周,潮湿的草垫,发霉的被褥,一窜而过的老鼠,最后竟也不嫌脏,将脚下的稻草拢成一堆,款款坐了下去。

  四目相对,一个璀璨如明珠,一个低微似草芥。

  “心念,”齐凤兰平和地望着那双眼睛,缓缓说道,“你可还记得从前我曾问过你,有没有遇见过一个让你心跳很快的人?”

  她上一次这样眉目温和地喊自己的名字,心念已经记不清是多久以前了,加上突然提起旧事,她更是琢磨不透这位宠妃此番来探监的目的。

  见她一言未发,齐凤兰自顾说道:“让我心动的那个人就是子瑜,我从见到他第一眼就知道自己无药可救了,可他深爱的人偏偏是你。后来,因为这段畸形的爱慕,我处死了知道秘密的季雨瞻,因为嫉妒,我联合莫诗琴杀死了你身边的保护神。我的努力终于没有被辜负,王上永远都不会知道那个他最宠爱的小皇子是我和子瑜的孩子。”

  良久,心念眼中的惊涛骇浪才缓缓褪去,只剩一片死水般的平静:“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齐凤兰淡淡道:“你当初对我有过救命之恩,我自然是想让你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上路。”

  心念冷眼望着她:“你若是顾念恩情之人,必不会一错再错,我只恨自己当初为何要出手救你。”

  齐凤兰的目光变得有些飘忽,继而感慨地一叹:“是啊,你当初为何要救我呢?”

  她语气中并无一丝得意和嘲讽,相反,眼眸深处流转出淡淡的悲伤,脸上也挂着脂粉遮掩不住的憔悴。

  心念忽然想说点什么,可还未开口又攥紧了拳头,她们之间,终究已是无话可说。

  末了,齐凤兰牵了牵身上的披风,优雅地起身,像一只骄傲的孔雀:“李心念,这可能是我们这辈子最后一次见面了,待我将你的恩情还完,我们下辈子再也不见。”

  …………

  夜空中,星子寥落,月色凄迷,几案上,葡萄美酒,灯影徘徊。

  苏璟一面斟酒一面问道:“父王龙体如何?”

  齐凤兰目光不离那盏漂亮的银质雕花酒杯,平静地道:“当是撑不过今夜了。”

  苏璟将美酒递至她身前,齐凤兰接过杯子苦笑道:“你就这么迫不及待么?”迫不及待地将她抽筋剥骨,连带着这段不耻的过去葬入深渊……

  其实,她早就明白了他的心思,她屡屡要挟他,强迫他,甚至为了自己的私心给他下药,如今时机到了,他又怎会继续留着她的命呢?

  所以,她的第一个条件不过是一件难成的奢望,但只要他能善待洛儿,她是愿意为自己赎罪的。

  苏璟望着她,眉眼间已有俯瞰众生的威仪,“你死后,我会撤了你的封号,善待洛儿。”

  齐凤深深呼出一口气,即便是揣着一颗早已残破不堪的心,还是问了:“子瑜,倘若我不是王上的妃子,你也没有认识李心念,你会爱上我么?”

  “不会。”

  他的答案冰冷又果断,让她眼睛里的最后一丝期待骤然灭去,他到底是恨透了她,就算是到了此刻也不愿用一句谎言去成全一个将死之人。

  齐凤兰笑将一盏美酒饮尽,片刻,她的头越来越沉,目之所及,一切都像是隔着重重烟阙,模糊不清,“子瑜,照顾好我们的儿子。如果有来生,我再也不会来烦你了。”

  他的回应已经很难听清了,恍惚间,齐凤兰仿佛又回到了那日的宫门外,一个男子在她身后问道,“你是何人?”

  她小心翼翼地转过身去,他淡雅从容地走上前来。

  原来啊。

  她这短暂的一生不过是一场虚空大梦,那些自以为是的幸福,终是伴着一腔执念,成了一地转瞬即逝的泡沫了。

继续阅读:第118章 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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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如执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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