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璟入寝宫面圣时，业王正仰面躺在龙床之上，面色苍黄，嘴唇泛紫，已然是人命危浅，日薄西山之象。
见太子上前，近身伺候的宫人立即搁下手里的汤药，躬身退了出去。
苏璟坐在床沿上，扫了眼那半盏黑黢黢的药汁，道：“这些汤药父王喝了许久也不见好转，御医署的人真是该死。”
见来者不是齐凤兰，业王轻轻咳嗽了一声，“贵妃呢？”
苏璟十分平静地道：“儿臣来此就是为了告知父王，贵妃娘娘因父王病重，忧思过度，已于两个时辰前，殁了。”
业王似是不敢相信，本就枯黄的面容血色尽失，“你说什么？”
“儿臣说，父王最宠爱的贵妃娘娘已经死了。”苏璟面色如常地说完，话锋轻轻一转，“不过父王不要伤心，为了让您摆脱痛苦，早登极乐，您每日的酒菜里，儿臣都让贵妃稍稍灌了点东西，相信您与娘娘很快便能地下团圆了。”
业王听罢胸口止不住地起伏，那双眼睛由于过度惊愕，骇人的凸起。
他的表情让苏璟觉得解恨极了，讽刺的笑意一点点攀上眼角，少顷，徐徐道：“贵妃坦言对儿臣一见钟情，为了维持这段私情，就连弑君也愿替儿臣去做，可儿臣到底不愿做那祸乱宫闱的罪人，深知这种事情当断则断，所以事情办完就赐了她一杯毒酒。哦对了，父王恐怕还不知道，您最最宠爱的洛儿，实则是儿臣与贵妃的孩子。”
业王额上的青筋猛地暴出，愤怒牵扯到脏腑，咳声渐渐控制不住，“逆……子！为……为何？”
“为何？”苏璟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收起，声音里含着再也掩不住的恨意：“因为你的好胜心害死了母亲，现在，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你再杀了我心爱之人！”
业王一时愣住，骤然想到那个被他打入死牢的女子，良久，竟怆然大笑。
明轩，你我君臣二十载，到头来，果真是一报还一报啊。
他毫不否认，在旁人眼中，自己向来都是一个专断好胜的帝王，可纵观古今，没有任何一个明君愿意斩杀忠臣，徒留骂名。
当初，面对那些看似如铁的罪证，他一再给他机会自辩，可向来骄傲的上将军却十分干脆的认罪伏法，丝毫不愿多说一句。
能让他以死相护的究竟是何人？又或者是何方势力？
一个君王，尚可任臣子骄纵狂傲，却独独不容臣子对自己有所保留，即便那些证据不够确凿有力，即便他遭人构陷的可能极大，可他态度里的‘不忠’已无法再让他网开一面了。
因为深深的痛惜，他将此案列为禁案，此生都不愿再提，他深知，尹明轩之死，国之殇。
然而，老天竟意外地留下了尹家最后一条血脉，那日，当一个小丫头在大殿之上言辞激烈地怒斥天子时，他虽盛怒，却丝毫未起杀心，他甚至觉得她的出现让自己十多年的苦闷有了稍稍消解。
念及此，业王神色微微释然，咳声也平缓了许多：“不管你信或不信，朕，从未打算处死李心念，尹家的血脉得以留存，于朕来说，算是一种安慰。”
苏璟眼皮一跳，面色由愤然转为诧异的困惑。
“至于你的母亲……”似乎想到了什么，业王的目光变得悲凉凄哀，“你可知……你的外祖父栗豪早就生了叛心，当年若是等到栗豪举兵朕再出手，你母亲必受牵连，死罪难逃。所以朕故意借你母亲之过，趁事态还未扩大先发制人，以自恃功高，教女不善为由将栗豪流放。然而，你母亲被禁足时已有身孕，加之你外祖父的事情风头未过，她生产后朕只能将你交由王后抚养，本以为等事态平稳，就寻个由头将你母亲解禁，可令朕没想到的是，失子之痛让她恶疾缠身，郁郁而终……朕……朕痛失至爱，唯独你是最后一点安慰，所以就算群臣以你并非王后所出为由反对，朕也坚决立你做了太子。”
本就是一片即将从枝头跌落的枯叶，业王一口气说完，喘息也变得困难起来。
苏璟只觉得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一口狰狞的利齿咬住了，想说点什么，整个人却僵得动弹不得。
风，沿着窗户的缝隙无声钻入，悬于檐下的一串风铃发出清脆的叮叮当当，听起来似雨声般幽凉不绝。
“你……”业王猛提一口气，枯瘦的手颤颤指着他，厉色道：“要做个明君！”
“父王！”他直挺的脊背终于塌了一截，眼泪寸寸滑下，蕴湿了衣衫。
须臾，那双眼睛仿若余灰燃尽，光亮渐失，业王双目模糊之际，仿佛又看见了栗烟华明媚的笑容，人人皆知他对齐凤兰盛宠不衰，人人皆知他在娶和亲公主那一夜，曾经风光无限的栗美人孤零零地死在了宫中。
却鲜少有人知道，在烟华走的那个晚上，他曾半夜去了烟雨阁孤坐到天明，晾了新娘子整整一夜。
苏璟伸出手去，轻轻合上他的眼皮，然后跪下来重重磕了个头，声音苦涩嘶哑：“父王放心，儿臣定不负重托！”
殿门被缓缓推开，男子步履沉重地走下玉阶，清冷的月光洒在他身上，如同落下一层银雾。
夜风微凉，数不清的身影跪在地上，密密麻麻，令人眼花，苏璟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声音里是泣血的哀恸，“王上驾崩——”
绵长的丧钟响起，众人之悲震彻九霄。
这个晚上，因为帝王的薨逝，没有人再去关心一个宠妃因何而暴毙，也很少有人留意到几路禁军统领已暗中换血，更没有人知道，皇城之中，一张编织多年的大网正在悄然收紧。
依大业祖制，为帝王守灵者，须是至亲。
待到众人都乌泱泱的散去，一名侍卫一路小跑至苏璟面前跪下，神色慌张地道，“启禀殿下，有刺客闯入宫内，还请王后娘娘与诸位殿下移步殿内！”
一瞬间，这句话像是一个信号，悲伤的哭喊还未停歇，已经有人嗅到了兵刃的气味。
三皇子苏澈心一沉，“如何会有刺客？左鹏呢？”
侍卫道：“回三王爷，左统领正带着禁军四处搜寻，赤营军也已出动，准备在宫外拦截。”
一个刺客竟搞出如此大的阵仗，苏澈登时怒道：“抓刺客何时要出动赤营军了？本王看是有人欲借此举兵造反吧！”
王后哭得头眼昏花，此时听见‘造反’二字，一时承受不住，身子直直向后坠去，六皇子苏承大呼一声母后，眼疾手快地一把将人拖住，苏璟微微皱眉，沉声吩咐身侧：“老六，带母后回宫，宣御医。”
苏承急忙应是，亲自将瘫软的王后抱上轿撵，匆匆离去。
王后的突然昏倒，令本就人心惶惶的气氛更添混乱紧张，苏澈握紧拳头，心直口快地道，“安陵王连父王宾天都不到场，如今又闹出刺客一事，已然是想借此谋权篡位，大哥可有应对之策？”
苏璟只是面色阴沉地盯着远处，眉宇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仪，“老三，你也回去，今夜本宫来为父王守灵。”
月如冰霜，夜似墨染。
三万响的丧钟还未敲完，苏璟一身素白孝服跪于朝德殿中，无端寸步未离地站在他身后。
折腾到半夜，几乎所有人都知抓刺客只是一个幌子，整件事情背后，是安陵王多年的筹谋与野心。
纷杂的脚步声由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宫门处已经是一派兵戈扰攘，一路禁军在统领左鹏的率领下，挥剑直闯朝德大殿。
与此同时，隐于暗处的护卫齐齐上前将苏璟护住，无端提剑站在主子身侧。
对峙中，莫仰才锦衣华服，笑眯眯地踱步上前：“我劝太子殿下不要再做无畏的抗争了，念王上大去不久，老夫可以留你一个全尸。”
苏璟眼神凌厉地望着来人，冷冷一笑：“趁国丧起乱，勾结外藩，发动兵变，莫大人，你好大的本事，好大的野心！”
“老夫可没有什么野心，”莫仰才笑着摇头，脸上一派胜利之姿，“老夫只不过是想让庸者让贤，能者上位。”
苏璟定定地望着他，脑子里细算了下时间，挑眉道：“莫大人过于自信了些吧。”
莫仰才不想再与之废话，此时宋承远亲率的赤营军应当已经顺利进宫了，这里的事情须得尽快解决。
“大人！”
一名报信的侍卫匆匆跑进来，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脆声禀道：“大人，大事不好了，赤营军叛投了太子，我们的人刚入宫就被全部拿下了……”
莫仰才欲发令的声音卡在喉咙里，猛地转过身，厉声道：“你说什么？”
侍卫硬着头皮道：“奉大人之命，两路禁军由西门入宫，可还未到乾坤殿就被太子的神木军和赤营军联合包围了，想来赤营军的统领本就是太子的人。”
莫仰才身子一抖，察觉到了更大的不妙，一个可怕的念头让他的声音开始微微颤抖，“安陵王人在何处？”
侍卫愣了一瞬，茫然摇头：“属下不知，不过据探子回禀，如今城内城外，那些隐于各处，准备拥立王爷上位的魏国人全都被暗杀了……”
好似一记闷雷在头顶炸开，莫仰才脸色一垮，彻骨的冷意袭上心头，他猛地望向苏璟，对方正笑着与他对视，仿佛在说，莫大人，欢迎步入陷阱。
莫仰才缓缓闭上眼睛，直到此时，他才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计划彻底失败了，尽管他屡屡试探，步步谨慎，终究还是落入了对方早就织好的大网之中。
回想当初，从苏执在雪庐与自己大谈抱负时，他便毫无防备地开始相信他，因为他相信没有人会拒绝权利的滋味，于是，他放心地向他传达魏王的消息，他放心地将女儿交给他。
苏执在信中说业王大限之期将至，让他做好助自己上位的准备，他便毫无犹豫地依言而行，一面暗中集结兵力，一面私下鼓动各方势力，只为让苏执的王权之路通顺无阻。
谁知这竟是一个为他量身定制的陷阱，这二人的联手不仅毫不费力地就捣灭了他的计划，还将那些潜伏于皇城之中的魏国势力一举歼灭。
细思以往种种，莫仰才在心里叹息，他怎么忘了安陵王也是个做戏的高手呢？
森然的大殿中，苏璟向前一步，厉声道：“拿下！”
话音刚落，禁军手中的兵器突然调转方向，齐刷刷地架在了莫仰才的脖子上。
睁开眼睛的那一刹，年过五旬的尚书大人似乎苍老了许多，他瞟了眼怒目相向的左鹏，须臾，仰头大笑：“好，好啊……不愧是太子殿下，这招长线钓大鱼，老夫佩服！”
笑归笑，脸上却是一副颓败之色，苏璟望着那双阴沉晦暗的眼睛，淡淡道：“本宫方才就说莫大人太过自信了，不过有一件事本宫还是非常感谢尚书大人的，那便是大人竭尽所能地为本宫除去了宣庆王这颗绊脚石，若非如此，本宫后面的路定是荆棘满布。”
苏执进殿时，就见莫仰才失魂落魄地蔫坐在地上，云锦织就的华丽衣摆堆叠在一起，尤为刺目。
他一身玄衣，眉目如镌，清冷的目光略略一扫，转身向苏璟抱拳行礼：“殿下，一切皆在计划之内，潜进城中的魏党已全部肃清，此外，罪女莫诗琴带到。”
苏璟点点头，精亮的眸子里堆满赞意，须臾，又敛了神色，目光稍稍后移，几乎同时，莫仰才猛地起身，脸色煞白地朝着同一个方向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