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照封城的惯例，除夕夜不设宵禁。
于是过了亥时，主街上依旧十分热闹，车马轿辇你来我往，各种小吃摊位前挤满了人，街巷中随处可见带笑之人，随处可闻丝竹之声。
出了妙音阁，苏执耳侧的风突然大了起来，冷风掀起他翻飞的袍袖，将他身上的酒气也吹散几许。
他鲜少会来这种场合，大约是一颗空荡的心急需一个热闹的地方去补救，而府上又实在太过冷清，所以艺馆成了一个承载孤独的好地方。
然而，短暂的放松后，心里是更大的空荡，他静静的站在那里，望着灯火通明的街市，一时不知该去向何处。
脚下积雪未融，有调皮的孩童将炮竹埋在雪堆里，只闻一声闷响，在脚边炸开一片温热的雪粒子，欢快的笑声还未淡去，远处又传来了小贩们高声的叫嚷，他循声而去，在一处最热闹的地方停住了脚，这才发现此处是一家以‘辣子面’为招牌的小面摊。
他想到了什么，要了一碗面，坐下来安静地吃完。
身侧不时有倾慕的目光投来，但更多的是丈夫与妻子间的相视而笑，父母和孩子间的家长里短，老人与子女间的脉脉温情……供食客吃面的摊位虽不大，席间的气氛却是暖意融融。
置身其中，苏执只觉得自己同这些热烘烘的气氛隔着千山万水，明晃晃的灯火照在他脸上，更显形单影只，寂冷萧条。
顶着喉咙间的热辣，他起身付完钱，继续穿行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直到前方蓦然出现一个极为熟悉的背影，苏执脚下一顿，眼中闪过不可思议的狂喜，几乎是小跑着冲上前去，一把拥住那个身影。
“你做什么？”大庭广众之下公然被人轻薄，女子愤愤地转过脸来，可望见男子的那一刹，她的脸色蓦然一红，声音也小了下去：“公子……想必是认错人了吧？”
苏执猛地松开她，只见那女子很是羞怯地又望了他一眼，这才低着头缓缓离去。
他一定是糊涂了，如今的她正藏身于太子的别院之中，又怎可能会出现在这惹眼的街头巷尾呢？男子自嘲地笑了笑，拐入一处空荡的街角。
轰隆一声，大片璀璨的焰火在头顶炸开，苏执抬眸望去，只见五光十色的焰火在夜空中呈现出形色各异的图案，绚丽万千，一派琉璃。
他忽然想到许久以前，因为担心晚归受罚，某个人就偷偷摸摸地钻了墙根下的小洞，结果还是被早有准备的他牢牢截获。
其实他当初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那样做，可他就是那么做了，可能那时的自己都尚未留意到那于悄无声息中生出的浅浅情愫吧……
后来，明明是犯了错的小丫鬟，在面对主子的质问时，却失神地陷入了一场瑰丽的焰火雨幕中。
那一刻，她的面容被火光映得通红，他的心就那么史无前例地猛跳了一下。
依稀间，万千思绪涌入脑海之中，他与她之间，似乎总是你推开我，我推开你，反反复复，纠纠缠缠，就像两根绕在一起的藤条，风平浪静时，痴缠在一处，一旦风起，始终难逃被迫分离的宿命。
他曾自信地以为这条路虽艰难，可结局应当是欢喜的，可如今他才恍悟，命运不会轻易实现人们预设的结局，这条路的尽头究竟是喜是悲，不到最后，无人敢妄下断言。
夜行的风吹起他的衣摆，苏执一点一点收回目光，却在不经意的一瞥时，发现不远处也有一条身影同自己一样，孤零零地仰着头，于绚烂的夜空中久久凝望。
似有什么东西轻飘飘的拂过他的心脏，他目光一凝，长久地驻留在了那个模糊的身影上。
在一片遥遥的欢呼声中，又一支焰火在夜空中爆裂，盈盈而落的星火骤然将那道身影点亮，一个熟悉的面容就那样清晰无比地落入了他的眼中。
刹那间，他的世界万籁俱静。
夜鸟扑棱着翅膀从枝头飞起，坠下一层散落的积雪，簌簌声中，她似乎也发现了他，带着略显诧异的目光，复杂难解地向他淡淡望过来。
四目相逢，他的心脏骤然猛跳，事实证明，那绝非只是一瞬间的幻觉和光影，而是一个真真切切的在他睡梦中久久徘徊的身影！
苏执一步一步走上前去，脚下的积雪被踩得咯吱作响，他的步子很沉很缓，漆黑的眼眸里不再是一如既往的镇定，反而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小心翼翼。
直到两个人近在咫尺，他的心才骤然落下，然后伸出手臂，自然地将她揽入怀中。
“我就知道你会回来。”下巴抵在她柔软的发间，鼻尖全是思之如狂的暗香，他低沉的声音好似上等佳酿，带着微醺的醉意。
心念身子一晃，眼泪险些夺眶而出，这个怀抱始终有着神奇的功能，她身上的痛，心里的伤，统统被瞬间治愈。
只是……
这短暂而难得的片刻温暖，却最终难逃一别两宽的命运。
微明的火光下，苏执紧紧握着她的双肩，眼眸深沉如海：“念儿，我有话要对你说。”
望着他下巴上密密的胡茬，心念喉咙一哽，面上却是一片清淡：“让我先说。”
“好。”他点点头，眼睛里是无尽的柔情。
心念咽下心头泛起的延绵苦涩，嘴角牵起一丝淡淡的笑，只是那笑容极淡，尚未滑到脸侧就已消失：“所有的事情我都记起来了，我记起了我的身世，也知道了当年谋害尹家的幕后真凶，而我更加知道，你的父亲苏牧，就是当年尹家一案的主理人之一。”
“莫仰才的阴毒狡诈，业王的不辨是非，以及安亲王的庸碌无为，合力酿成了尹家的悲剧，对于我来说，其中任何一方都是我的仇敌。而你，”心念抬眸望着他，眼睛里没有一丝温度，“早就知晓了我的身世，屡屡救我护我，不过是觉得对尹家有愧罢了。”
苏执一愣，眼底空茫一片：“念儿，不是这样。”
心念涩涩一笑，那笑容好似一团淡淡的雾霭，一吹即散：“苏执，从今日起，我不会再相信你说的每一个字了，今日之后，你我之间再无瓜葛。”
说完，她似有些不能承受他眼中的沉痛，迫不及待地转过身去。
“你去哪？”他一把扣住她的手腕，语气中带着低沉的焦灼。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想抽开他的手，却怎么也挣脱不掉，“我去哪里，不干王爷的事。”
“你是要回去找他么？”那个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些许的沙哑：“你可是，喜欢上他了？”
他语调中细微的颤抖突然让心念觉得心痛难忍，她的手心很凉，背上却沁出了细密的汗水，终于，她转过身来，缓缓说道：“只有重审禁案，才能彻底让尹家洗刷冤屈。这是太子殿下承诺为我做到的，也是这世上只有他能够做到的。”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身后那个低哑的声音又重复了一遍：“我是问，你可是喜欢上他了？”
心念攥紧手心，用尽全部力气，才将那丝酸楚强咽下去，“我相信他。”
腕上一松，那只大手渐渐失了力道，最终无力地垂下，跟着下沉的还有一颗空荡似旷野的心。
五光十色的花火划过夜空，映的男子的脸色是那样苍白。
眼眶一阵发涩，心念猛地转过身，疾步前行。
本以为这样的理由足以断开他的纠缠，然而她还未走到巷尾，身后就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心念的手颤颤地按在剑柄上，然后骤然转身，抽剑而出。
冷冽的剑芒直直地对准了他的心脏，苏执怔怔地僵在原地。
心念手持长剑，面无表情地道：“王爷若再纠缠于我，我就不客气了。”
“好，本王倒要看看你如何不客气。”他深望着她，胸口抵着她的剑锋，举步上前。
心念一时愣住，反被他逼得连连后退，直到整个人无措地靠在了一堵墙上。
似乎想到了什么，她心一横，抽身而出，扬起手中的剑，毫不犹豫地就要发力挥出。
“心念不要！”一声惊呼落入耳畔，目光循声而去，只见一身绿衣的女子狂奔而来，愤然挡在了男子身前。
心念执剑的手轻轻一颤，却见一双纤白素手猛然握住了剑锋，殷红的血就那样滴滴答答地落到了地上，而那双手的主人似乎一点也察觉不到疼痛，恳求的目光悲悯地望着她，“不要，不要伤害王爷……”
那一瞬间，她手中的剑仿佛调转了方向，凌厉地刺入了自己的心脏，她就那样愣愣地望着地上那片没入雪中的殷红，眼中闪过一瞬的恍惚和迷茫。
扶桑无畏地望着她，神色动容地道：“你可知王爷为了护你，冒了多大的风险？你可知他思你成疾，日日难眠，你又可知……”
“扶桑，”苏执微一皱眉，开口打断她，“住口。”
扶桑止不住地摇头，声泪俱下地对着那个不知好歹的人继续说道，“王爷如此待你，你究竟为何这般狠心？为什么连一个解释的机会都不肯给他？”
大风吹来，刮起她翻飞的衣角，女子白皙的脸上满是泪水，心念扬起尖瘦的下巴，放眼望去，郎才女貌，缱绻情深，多般配的一对啊。
心底一丝酸涩缓缓升腾，她紧咬了下唇，咽下心头浓浓的苦楚，笑容淡淡：“我生来便无情，既然你如此稀罕，我便将他让给你好了。”
说罢，她甚至不敢去看他究竟是何神情，提着还未收鞘的长剑，转身消失在寂冷的夜幕中。
……
伫立在长街的尽头，心念只觉得手中的玄青剑重若千斤。
这是一柄稀有的绝世好剑，剑柄金丝环绕，剑身锋利雪亮，出鞘的一刹，锋芒闪动，音色铿然。
容枫说这把玄青剑是爹爹的贴身佩剑，也是尹家唯一的遗物，在爹爹出事前他曾托人将这把剑转至他此生最为敬重的至交，安亲王苏牧手中。
容枫说，十年前，刺杀任务失败，上将军为了不牵扯出暗盟，为了保全安陵王府，宁可**佞诬陷灭门，偏偏当初配合监察司主理这件案子的人正是安亲王，行刑当天，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生死至交死在眼前，安亲王最终因此郁郁而终。时隔数年，莫仰才又蠢蠢欲动，而王爷与太子早就联手掌握了他如铁的罪证，只为能在时机成熟时，一举将其扳倒。
容枫说，李心念如今的安然无恙，乃当初两位忠勇义士用性命所换，他们一个叫李忠，一个叫李义。
容枫还说，王爷的理想和抱负，从来都不是天下……
容枫的每一句话，都牢牢地刻在了她的心上，她告诉自己，应该相信他们，如果这是一个无懈可击的大计划，她必不会成为搅乱整个计划的唯一破绽。
更何况，太子虽与苏执联合御敌，可他暗下却是对这位功高的王爷有所提防的，她若是此时回到苏执身边，引太子满，待他日后顺利登基，苏执的路会更加难走。
所以，为了打消太子的顾虑，为了替尹家翻案，她故意用言语中伤了他，做了一个最恰当的选择。
只是无人知晓，当她违心地拔剑相向时，当看着他痛苦受伤的表情时，她的心也被撕扯得稀如碎片……
她知道，以当下的状况，一旦自己下定了决心，便是再难回头。
冷风迎面打在脸上，眼睛干涩得想哭，却没有泪水流下，她被人群簇拥着向前走，放眼之处全然一片喜庆，只是这份热闹却与自己格格不入。
转眼间，逃出空绝谷已近两年了，命运却从未给过她向往的自由，惊天的身世，惨烈的仇恨，一直在逼迫着她做出不得已的抉择。
哪怕到了今日，面对自己深爱的人，她也只能选择放手。
爆竹声在她耳边响起，提醒着她今晚是年味十足的除夕夜。
对世人来说，今夜过后，将迎来崭新的一天，可对李心念来说，所有的幸福和希望都将在今夜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