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平头一回,苏执醉得不省人事,哪怕服了楚游特制的解酒丹,人依旧昏昏沉沉的睡着,毫无清醒的迹象。
扶桑在榻前连着守了两日,事事亲力亲为,期间除了容枫会不时过来探望,屋子里再也没有其它婢女伺候。扶桑握着他的手,满心涩然,即使在梦中,那人眉宇之间依旧笼着一层淡淡的雾霭,似有化解不开的心事。
相识以来,她从未见他如此失态过,那天晚上,他喝光了一坛又一坛的烈酒,就那么任由自己抱着,眼神毫无焦距地望着前方,醉话连篇。
他甚至在她耳边说,念儿,父王生前留有遗训,命我此生效忠太子……若非如此,他能为你做到的,我又何尝不能……我向来不屑于这锦绣江山,毕生所求不过一个你…………
他的眼泪打湿了她的衣襟,扶桑的眼泪也扑簌簌地落下来。
她轻摸着他的脸颊,声音颤抖地在他耳边说,扶桑和王爷一样,向来不屑于这花花世界,毕生所求不过一个你啊……
一方帕子浸了温水,轻轻拭过他棱角分明的面颊,扶桑贪婪地望着他,任一颗支离破碎的心宕入深渊。
直到第三日早上,苏执才彻底醒来,睁开眼睛的那一刹,扶桑脸上的狂喜遮去了疲惫,容枫端着醒酒汤立在身旁,苍老的眼睛里闪烁的全是心疼。
他觉得头痛欲裂,脑子一片昏沉,唯独那个纠缠着自己的梦境清晰难忘。
梦中,一个声音在耳边反复说着,我生来便无情,既然你如此稀罕,我便将他让给你好了。
他从未想象过自己的心会如此不堪一击,那些看不见的鲜血蜿蜒一路,最终让他跳动的心脏生生枯竭,他就那样那愣愣地站在原地,身影萧索,脊背也不再挺拔,她的一句话如同是千斤重担扛在肩头,似要将他彻底击垮。
原来在她的心里,他不过是个可以随意送人的物件,那一刻,望着她匆匆而去的背影,他再也没了提步追上去的力气……
“执儿,身子可有什么不妥?”容枫将醒酒汤呈上,扶桑顺势接过碗,将一勺汤药递到他嘴边。
苏执微一摆手,无声地拒绝了她,“无碍。”
扶桑垂眸将碗勺搁置一旁,眼中的一丝明亮骤然灭去。
容枫点点头,想说点什么,话至嘴边又辗转成空。从前,她尚且能安慰他一句好事多磨,可如今,心念选择去了太子府,就等同于这段来之不易的缘分也走到了尽头。
心里怨着造化弄人,容枫哀哀一叹:“老奴知道王爷心里不好受,可毕竟念姑娘已经……”
“容妈,”他动了动干裂的唇,沉沉的声音截了她的话,“不要在本王面前再提起这个名字,本王先前神志不清,被儿女私情羁绊,如今已恢复理智,必不会再感情用事。”
扶桑抬眸望向他冷硬的面孔,受伤的眼睛里多了一丝诧异。
容枫却觉得心酸难言,只有遍体鳞伤之人才会迫不及待地想要穿上铠甲,让自己看起来无坚不摧,可那些潜藏在内心深处的痛,那些血淋淋的伤疤,终究无法避开每一刻的独处,于悄静的夜里无声地撕裂。
执儿,终是又遮起伤口,回到了那具包裹着他的硬壳里去了。
……
冬日梅林,暗香疏影。蜿蜒的小路尽头,女子身披银狐大氅,歪头坐在一架秋千上,沉沉而睡。
苏璟挥手屏退了欲上前请安的丫鬟,轻轻坐到她身旁,低头凝视着身侧的人。
花香扑鼻,她似乎睡得并不安稳,呼吸清浅,眉头微蹙,整个人瘦得厉害,像是一阵大风就能吹走。
目光微移,最终沉沉地落在一小截白皙的脖子上,那道已经愈合的疤痕浅淡却突兀,宛如一把利刃,狠狠地划着他的心脏。当婢女说她身上满是纵横交错的鞭痕时,当大夫说那些丑陋的疤痕恐将永远无法消退时,他恨不得立即砍了莫家父女的双手,将其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她痛。
他也跟着痛,甚至比她痛上百倍千倍。
她活着,是不幸中的万幸,她重新出现在他面前,于他而言,是万幸中的万万幸。
燕子双双还巢时,心念从梦中惊醒,脱口一句“别走。”然后就看清了身侧的人。
她猛地站起来,弯**子向他行了个大礼:“对不起。”
即使知道她口中想留的人不是自己,苏璟的嘴角依旧噙着笑,一双漆黑明亮的眼睛牢牢锁住她:“不用觉得抱歉,你能回来,我不知有多开心。”
心念垂下眼眸:“你知道我回来的目的。”
“当然,”苏璟站起身,毫不介意地张开双臂,上前将她拥入怀中,“我答应你的事情绝对不会反悔。”
她如木头一般被他抱着,也不挣扎,苏璟过于贪恋这个柔软的怀抱,许久,才缓缓放开她,“心念,你安心待在此处,就算是天塌下来,也由本宫来扛。”
他许久没有在她面前自称本宫了,这个称呼很是郑重,如同他的承诺。
心念迎上那道深邃的目光,扯出一个稀薄的笑,“我有些饿了,回去吧。”
微风拂过林子,幽香四溢,拨开掩映的梅枝,露出屋檐一角。
心念冲他微一欠身,转身进了屋子。
苏璟久久地驻留在院子中央,夕阳的余晖落在身上,勾勒出他温润颀长的身形。
他望着那道渐渐消失于眼前的背影,无声地对自己说,不着急,只要她肯回来,你们之间有的是时间。
角落里点着有助于睡眠的熏香,被子里加了新晒的忘忧草,就连膳食的搭配也经厨子精心调配,有养心安神之效。
第二日醒来,心念发觉自己竟然一觉睡到了天明。
她愣愣地坐在床上,脑子里空空如也。
原来一夜无梦的感觉一点都不好,他的面容会模糊,他的影子会变淡,他们之间的过往会在时间的流逝中渐渐消散,心念抓紧了手下的被褥,一阵恐惧攀上心头,仿佛梦境的消失,让她连最后一处栖身之地也没有了。
珠帘被轻轻掀起来,丫鬟送了饭菜进来,青红各色,香气扑鼻。
见伺候自己的人换成了一个仪态举止都十分老成的丫鬟,心念随口问道:“原先的海棠呢?”
丫鬟平静地道:“回姑娘的话,海棠死了。”
她握住筷子的手一滞,眼睛里不辨喜怒:“为何?”
丫鬟直白地道:“因为她说错话导致了姑娘不告而辞,理应受罚。”
一股钻心的冷意袭上心头,心念蹙眉道:“我上次离开与海棠并没有直接的关系,为何要杀了她?”
“姑娘,殿下有权处置任何令他不满意的奴才。”
心念瞥见丫鬟眼中的机警与冷静,不再说话,埋下头去继续吃起饭来。
接下来的几日,她过的很是平静,下人们因为她上回的不辞而别,或多或少地知道了这绝不是个好惹的主儿,因此对她又敬又畏,除了几个近身伺候的丫鬟,几乎没有人敢和她多说话,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步了海棠的后尘。
苏璟忙于政事很少露面,反倒是无端来得很勤。可能是自己医好了他的伤腿,这位先前一直喊她“妖女”的太子随侍一改往日姿态,对她多了几分诚挚的关照。
她也从无端那里得到了一些外头的消息。
半个月前,因屡遭魏人滋扰,西北边陲引发爆乱,威远将军宋承远奉命调配六路大军,举兵镇压,十日之后,大挫魏兵,平息暴乱。
如今威远将军已在回京述职的路上,业王为此大摆庆功宴,七日后便是群臣齐聚的大场面。
就在那一刻,她茅塞顿开,忽然就明白了莫仰才起初放她出来的真正用意。
心念推开窗子,眼睛落在已经化冰的池面上,这个冬天纵然再冷,却终究阻挡不了春的来临,随着空气的回暖,她已经能瞧见枯黄的草絮中夹杂的点点绿意了。
整整三日,从日出到日落,心念一直坐在院子里的小榻上,一双眼睛看红日跃出池面,天地骤明,万物铺金,看日头沉入山坳,浮云蔽日,月上中空。
看群鸟高飞,看仆人除草,看风中飘来的飞絮落在手上,又回到风中。
伺候她的丫鬟们却慌了神,除了想要寻死的人,他们从未见过哪个正常人会这样面无表情地孤坐赏景,她们不知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总之这样的情况是一定要向无端大人禀明的。
傍晚时分,耳旁闷雷滚滚,铅灰色的云累累层层,坠得天仿佛要掉下来。
近身伺候的丫鬟举着一把撑开的大伞道:“姑娘,要下雨了,还是快回屋避一避吧。”话音刚落,黄豆大的雨滴噼里啪啦地坠了下来。
不过片刻,地上的水花越溅越大,她洁白的裙角很快就湿了一大截,无视旁人的提醒,心念快步走到墙根下,弯身将两盆矮梅抱在怀中,然后拨开了丫鬟欲上前帮忙的手,一言不发地回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