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刚蒙蒙亮起,就落下来一场细雨。
扶桑一袭淡绿色软裙,梳着未出阁姑娘的发髻,坐在廊下抚琴,淙淙琴音飘入耳中,令人心绪如洗。
雨势渐小时,院门处传来细微的响动,她抬眼望去,就见一把竹骨青伞下,两条身影相携着朝自己走来。
琴音乍止,扶桑的胸口忽然闷闷一痛。她以为一整夜的琴声,足以令心里的伤痛快速愈合,可那轻柔的脚步声传入耳朵,就好似芒刺般扎在她的心上。
她站起身来,笑容艰涩地向来人行礼,目光滑过那张清俊的脸孔时,隐隐的痛楚竟那般鲜明的传递至全身。
苏执示意她免礼,默了会儿,抱歉地道:“扶桑,这件事是本王对不住你,本王日后定会替你寻一门好亲事,也会在你出嫁时好好补偿你。”
他神情依旧淡淡,却再也不见往日的阴霾,扶桑轻咬下唇,露出一丝薄薄的笑意:“扶桑一介孤女,蒙王爷不弃收留府中至今,一直心怀感念,王爷等了那么久,终于盼得佳人,扶桑在此恭喜王爷,也由衷替王爷高兴。”
苏执点了下头,语气没有一丝波澜:“多谢。”
无言的沉默中,扶桑望了一眼他身侧的女子,“王爷,我能和心念单独说说话吗?”
苏执微微侧首,目光温柔地转向心念,竟是在征询她的意见,见她点头后,才执意将伞留下,转身消失在茫茫雨雾中。
扶桑一点一点收回了悠远的目光,见惯了他的疏离淡漠,竟不知他还有如此体贴温柔的一面,只是那冷寂外表下所隐藏的所有柔情,都只给了一个人。
心念将伞搁置一旁,向扶桑行了一个大礼:“我知道一句对不起,根本无法弥补对你的伤害,也无法消解我的愧疚,扶桑,我如何做才能让你好受些?只要不是离开苏执,我一定尽力。”
望着她诚恳的表情,扶桑苦笑:“你随我来。”
夏日的雨来的快,走的也快,两人到地方时,已是艳阳高照的大晴天了,高高的院墙外,密密的竹林脆绿如洗。
心念对这里再熟悉不过,轻轻地推开房门,眼睛扫过四周,室内的陈设与当初离开时完全一样,床上甚至还铺了被子。
“你知道吗?”扶桑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自你走后,王爷每晚都睡在这里,这间屋子里所有的东西他都不许人碰。”
心念怔怔地望着那张小床,透过时光的缝隙,她仿佛看见一个辗转反侧的身影,枕着思念,寂寥难眠。
“还有,为尹家翻案一事虽是王上下令,但调查举证都是王爷亲为,为此王爷整整三日没有合眼,案子了结后,他因疲劳过度大病了一场。”
心念的眼睛越来越模糊,胸腔里似有细细的浪潮拍打滚过,蓦然一阵心酸。
扶桑神色宁和地望着她,幽幽道:“你之前问我究竟如何做才能让我好受,我唯一的要求就是你不可以再离开他,王爷性子虽冷,却是我最见过最痴情的男子,请你不要辜负他。”
沉寂的院子里,只能听得到风动竹林,沙沙作响,心念听见一个坚定的声音从自己的喉咙里发出:“你放心,我们会很好。”
扶桑点点头,须臾,轻轻的叹了口气:“李心念,我对王爷的心意绝不比你少,可我没有你的好福气,很多时候,不是我一如既往的坚持,就会换来一个人的心,即便是日日相守,也终究敌不过你出现在他眼前的那一瞬。”
“心念,你于我有救命之恩,这点我从来都没有忘记,所以你大可不必感到愧疚,也请你转告王爷,扶桑现在还不想成婚,天下之大,有很多值得踏足的地方,值得领略的风景,或许漫漫长路上,我也可以遇到那个视我若珍宝的人。”
“你要走?”心念回过神来,诧异地望向她,“可是江湖险恶,你又不会武功,独自出门太危险了。”
“我心意已决,你无须再劝了。”说完,扶桑转过身去,踏着碎步悄然离开。
晚上,苏执受人之邀,出门谈事。心念抱膝坐在床上,任诸多事情潮涌般在脑子里滚过,床头的小案上,一双火烛正静静燃着,渐渐地,再大的事情也抵不过突来的困意。
睡意正浓,腰间忽然覆上一条手臂,她迷迷糊糊地从梦中醒来,刚睁开眼睛,整个人就落入一个熟悉的怀抱之中。
英挺的鼻,薄薄的唇,黑亮的眼睛,他的脸孔渐渐在眼前清晰,心念困意顿走,笑望着他:“怎么才回来?”
苏执低头吻了下她的唇:“我去了趟你此前落脚的客栈,阿古拉说王上命他尽快回塔萨复命,他明早会来向你辞行。”
心念的笑意凝固在唇边,苏璟的意图很明显,将阿古拉调离之后,想必那道召她入宫的圣旨很快就会送至府上。尽管这件事情他们很默契地谁都没有提起,可分布在安陵王府周围的宫中暗卫已经越来越多了。
“别担心,有我在。”看穿她的心事,苏执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仿佛永远不会松开。
心念微微一笑,脸伏在他的胸膛上,他衣服上有种淡淡的香草味,闻着十分舒爽:“是你别担心才是,不管如何,我总要进宫去见一见老朋友的,就算王上以‘抢婚’的事情为难于我,以我现在的武功,他们也困不住我。”
“念儿,”苏执拥着怀里的人,默想了半晌,“等你出宫,我就向王上辞官,随你一同回塔萨去。”
心念仰起脖子,诧异地望着他,辞官意味着什么她很清楚,就算苏执如今是个被收了实权的闲散王爷,但到底也是荣华一生的王公贵族,安陵王府更是他的心血……
苏执在她耳边道:“一切都不如你重要。”
心念的嘴唇动了下,想要说话,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又想到扶桑白日里同她说过的话,眼泪不知怎么的就一滴一滴地落下来,再也止不住。
“别哭……”修长的手轻轻拂过她的长发,他的吻替代了帕子,将她满脸泪痕清理得干干净净。
心念满面通红地离开了他的唇,忽然想到了什么,低声道:“对了,扶桑让我转告你,她不想嫁人,她打算离开王府游历四方,可一个女孩子家出门总归太过危险,这件事说到底还是我的错……”
“出去走走未必是什么坏事,至于个人安危……”苏执想了想道,“不如让她与阿古拉同行,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这无疑是个很好的法子,某人眼睛一亮,掀开被子就要下床,“那我这就去告诉扶桑!”
脚还未着地,就被人一把捞了回去,苏执掰过她的双肩,无声地叹了口气:“你看看现在是什么时辰了?放心,明日一早我就让容妈去问扶桑的意见。”
心念这才察觉此时正值夜深,不好意思地挠了下头,不知为何,待在这个人身边,她似乎又成了从前那个幼稚的小丫鬟,三年多过去,独处时的平和、冷静、睿智全都不翼而飞。
苏执牵过她的手问:“困吗?”
心念摇头,诚实地回答:“早就醒了,我现在精力可旺盛呢。”刚说完,就见某人脸上挂着一丝似笑非笑的邪气,心念连忙摆手,恼他会错了意。
房间里,烛火高燃,熏香袅袅。苏执凑近她,哑声道:“一会就该困了。”
温热的呼吸喷在她的耳边,脖颈间又酥又痒,心念的声音小到连自己都听不清:“明日还要早起……”
“我叫你。”苏执笑盯着她,挥手打落了纱帐……
第二日起不来简直在情理之中。
苏执长身立于床前,喊了几声后,睡姿极不讲究的人只是翻了个身,犯懒地往床榻深处钻去。
没办法,他只好搬出了阿古拉和扶桑同行的事情,这招果然奏效,听到两人决定一同前往塔萨,尤其是人家已经在外面等着自己了,心念猛地睁开眼睛,一个骨碌爬起来,手忙脚乱地开始穿衣。
苏执不慌不忙地按住她的肩,为她系好束腰的丝带,又起身走到她身后,拿梳子替她一下下地梳好头。
“都怨你。”想到昨夜里折腾了许久的缠绵,她从镜子里狠狠地瞪着他,心里却有甜蜜在蔓延。
出了侧门,远远地就看见阿古拉与扶桑在聊天,马车前,一个朗声而谈,一个掩嘴而笑,显然两个人已经彼此熟悉了。
心念笑望了苏执一眼,拽着他走上前去。
察觉到来人,两人谈话立止,阿古拉有些不好意思地向苏执行了个礼,扶桑低着头站在他身侧,脸色有些泛红。
苏执回了半礼过去:“扶桑是本王与心念的至交,路途遥远,还请将军多多照顾。”
“王爷放心,扶桑姑娘已经同意随我去塔萨,阿古拉定会将姑娘平安带到。”
苏执点点头,从怀中取出一叠银票递给扶桑:“你我相识多年,并非一朝一夕的情谊,扶桑,本王比任何人都希望你能有一个好的归宿。这些是本王送你日后出嫁的嫁妆,不许推脱。”
扶桑鼻子一酸,颤颤接过东西,泪眼朦胧地向苏执行了个大礼:“经此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王爷这些年来的厚爱扶桑无以言表,扶桑在此拜别王爷!”
叩完三个响头,心念伸手将她扶起:“扶桑,不管我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你永远都是我的朋友,谢谢你这些年对王爷的照顾,前路漫漫,你也一定会遇到那个视你若珍宝的人。”
扶桑微微一笑,握住了她的手:“其实我从来都没有真正地怨过你,也不会再执迷于原本就不属于我的东西,我真心地祝你和王爷恩爱不疑,携手白头。山水有相逢,我走了。”
阿古拉掀开车帘,扶桑瘦条的背影隐入其中。
心念笑望着阿古拉,右手抚肩,向他行了一个塔萨的谢礼:“不知何时才能回去,还请将军替我照顾好灵花。”
阿古拉凝视着那双水灵灵的眼睛,拍了下她的肩膀:“放心吧,我一定会将你轰轰烈烈的事迹详细地说给你的小徒弟听。”
她抢婚的事情已在封城传得沸沸扬扬,做为主角的心念却满不在乎地一笑,伸出一只拳头:“多谢了,保重!”
阿古拉回拳相应,“你也是,塔萨的屋子我会亲自打理,倘若王上实在为难你们,那里随时等着你们回去。”
车帘掀开一角,扶桑露出一张含笑的倾世容颜,心念被苏执揽在怀中,冲着远去的马车遥遥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