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态的眼睛许是盯着烛光看久了，视线模糊起来。
容枫不知自己在这烛台边伫立了多久，待到回头，男子仍是一言不发地默立在原地。就像他还很小的时候，自己得空了会在院子里练一练剑法，这孩子就立在一旁看着，她何时收了剑，他何时才肯挪动步子去吃饭。
容枫自顾一笑，缓缓踱出几步，立在挂着玄青宝剑的墙下，目光幽幽，“其实，今日王爷不召老奴，老奴也会来找王爷。这件旧事，老奴顾念王爷的安危，本想在心中多藏些时日，可如今的事态已远超老奴掌控，更加无法预料后果，若是再将实情瞒下去，恐会给王爷带来更大的麻烦。”
高大的身影立在她身旁，容枫指着剑身道：“王爷自幼痴迷这把宝剑，可知这玄青剑的来历？”
那是他从小练到大的剑，也是唯一一柄将自己划伤过的剑，苏执神色未动，“容妈说下去。”
容枫声音低缓，带着一丝厚重的沧桑，仿佛要说的是此生最不愿回忆的事情。
“这柄剑，是当年被灭门的上将军尹明轩的贴身佩剑。除了威名赫赫的铁血将军，他还有一个极为隐秘的身份，便是暗盟里最出色的杀手、你父王的生死至交。”
“当年，暗盟查出朝中一个权臣结党营私，暗通敌国，私铸大量钱币，你父王便命将军暗杀此人，万万没有料到的是，那人竟早有防备，设下圈套当场擒住了将军并以莫须有的罪名栽赃将军，行动失败后，将军为了不祸及暗盟与安王府，一人担下所有罪责，最后以谋害同僚等多项罪名被判满门抄斩。而当初配合监察司主理这件案子的人，偏偏就是你的父王，行刑当天，他眼睁睁地自己的生死至交死在眼前，从那之后，一病不起。”
“尹府上下一百三十七条人命，顷刻化成灰烬，金碧辉煌的上将军府也被夷为平地。将军遇害前，暗暗托人将这把剑转交至你父王手里，并遗言万不可为替他报仇而犯险。这把剑，是尹家唯一的遗物，也是你父王此生最为珍视的东西。”
苏执眼中的锋芒伴着容枫的话落一闪而过，他伸手取下玄青剑，冰冷的手指滑过剑身，眼底平静无波，“容妈说的这位权臣可是当年的督国御史、如今的户部尚书，莫仰才？”
极静的屋子里，容枫沉默稍许，缓慢而坚定地点点头：“此人甚是狡猾，当年仗着王上的宠信结党谋私，打压良臣，是你父王倾尽一生都没有拔掉的毒刺。”
剑眉微微敛起，他至今清晰地记得父王临终前沉重的嘱托，一生了然无悔的安亲王，最终因一句‘大事未尽’，抱憾而终。
这个‘大事未尽’，终于不再是一直困惑他的谜题。
苏执冷冽的目光移至案上的信笺，俊颜在烛光下晦暗不明。
容枫上前一步，垂首道：“当年之事，尹将军是为了保住安亲王府而被屠了满门，念姑娘若真的是尹家后人，于道于义，老奴断不会对她下手，反之会力保她周全，毕竟整个尹家都对我们有恩。可王爷在一切都还未清楚之前就要纳她为妃，这太过冒险，当年见过尹夫人容貌的，如今大有人在，若是将念姑娘暴露于人前，且不说身份来历引人怀疑，光是这极其相似的容貌就会给她自己、给王爷惹上极大的麻烦，加上外头漫天的谣言，只怕欲借此大做文章的人不在少数。”
容枫停了片刻，将心思和盘托出，“其实，老奴今日想说的是，若她来王府是为了寻求王爷的庇护，老奴必不会置之不理，可这些日子下来，老奴始终没有看出她的心思，反倒是王爷的心在她身上越栓越紧了。现下，城内又突然遍布尹家冤魂索命的传言，老奴不得不猜测另一种可能，此人是否有意接近王爷，她接近王爷的目的究竟是何，是欲借王爷之势回来寻仇吗？还是……老奴心中忐忑，不敢深想！王爷，老奴是夫人留在世间的眼睛，一生以守护王府，守护王爷为己任，老奴绝不能看着王爷身涉险境啊！”
所有的疑惑都已大白于此，望着容枫脸上少有的动容之色，苏执已恢复如常的平静：“容妈终于说出了顾虑。”
“老奴自知不该质疑王爷的调查，可还是忍不住要问一句，王爷确定这个李心念就是上将军的女儿吗？毕竟除了相貌，老奴如今仍不敢断定她就是将军的血脉。当年，行刑前对人犯的验身超乎寻常的严苛，想要死里逃生，谈何容易。”容枫暗暗一叹，道出心中最大的困惑。
谈何容易？
的确，很不容易。
苏执闭上眼睛，思绪飘远，半晌后才道：“容妈，泡一壶竹叶青来吧。”
月上中空，夜色已重，茶香袅袅中，有些故事，才刚刚开始。
二十年前。
大业国威名赫赫的上将军尹明轩，从难民堆里带走了两个不满八岁的孩子。彼时两兄弟的父母刚刚死于一场瘟疫，二人蜷缩在一个破烂的木棚下绞尽脑汁，合计着如何将那条常常来犯的恶狗毒死，再夺回它嘴里的食物。
只是，计划还未成形，棚子就塌了一片，绝望中，一个武功极高之人带他们脱离了险境。
“愿意随我走么？”那个救了他们的人递上食物和水。
令孩子快速点头的可能是模模糊糊的“报恩”二字，也可能是那人整洁的衣裳，干净的面容，以及手中的水和食物。
“你们有名字么？”那人又问。
“李大”，哥哥转头看了眼脏兮兮的弟弟，“他叫李二。”
“大丈夫立于世上，贵在肝胆相照，忠义两全。从今日起，你们便一个叫李忠，一个叫
李义吧。”
李义那时还不知道他们的恩人便是当朝战功赫赫的上将军，他只知那是个富贵人，那人起的名字也比李二好听，既然自己和哥哥的命是人家救下的，日后必是要心甘情愿去为恩人卖命的。
二人被带到一个培养杀手的地方，一呆就是七年。
经过一场场惨烈的厮杀搏斗，两兄弟不负所望，成为效忠于暗盟的顶尖杀手。三年后，李义被任命为盟中掌事之一，李忠则一直秘随尹明轩办事。
暗盟培养杀手向来是从驯养幼童开始，对于那些初见时战战兢兢的孩子，掌事们须使出严酷的手段，直到他们歪歪扭扭的身体站得笔直，惊恐不定的眼神变得冰冷，善良仁慈的心脏渐渐麻木，直到仇恨催生出种子，狠辣扎根在心底。
李义做梦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他会为了一个小姑娘破了盟规。
因为一项任务，久久未归的李忠突然带回一个孩子，女孩应当是被灌了药，两只眼睛有些空洞，眼神却有点熟悉，七八岁的脸上已能看出日后清秀的模样。
“她叫‘青鸟’，身世非比寻常，务必要多加照顾。人交给你了，详情等我回来再说。”李忠撂下几句话后匆匆离去。
因为药性，孩子彻底清醒时记忆已经十分模糊，对于陌生的环境，消失的爹娘，都没有十分过激的反应。
小半个月的相处，李义开始对这个看似乖顺文质，实则顽劣不堪的孩子头痛不已。
她岂止是身世非比寻常，行为秉性简直样样都非比寻常。
李义自问能令那些孩子乖乖听话的手段有上百种，可他的铁血手腕却一再地折腰在一个擅长撒娇和耍赖的人身上。想到大哥临行前郑重的嘱托，每回她嬉皮笑脸的求饶时，他只能蜻蜓点水般的小施惩戒。
月过中旬，李忠匆匆回来一趟，似乎又是为了那个孩子。
“她不适合做杀手。”李义直言。
“不论如何，善待这个孩子，好好护她长大，如有一日她想走，不要违背她的意愿。”李忠看着孩子的睡颜，轻抚上她的脸，“什么都不要问，等我下次回来，一定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和你说清楚。”
李义万没有想到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大哥。
他更没有料到一个月后，他们两兄弟的救命恩人、暗盟的第一杀手、名震四方的上将军会突遭横祸。
当他将这两件事情联想到一起的时候，发现了大哥秘留在剑鞘里的密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