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四月末尾,气候依旧反复无常。
花期短促的梨树,挨过几轮寒潮,已是枝枯花瘦,偏偏又是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让今年最后一簇花叶也逃不过碾落成泥的命运。
心念以纱遮面,撑着天青色的大伞,跟在楚游身后,半夏则背着大大的药箱随侍在末尾。一双双靴子蹋在积水里,激起细细的水花,从宫门处一直延续向前。
心念一直低着头,脚下湿漉漉的石板地因雨水的冲刷更加透亮,也因此刻压抑的气氛更显厚重。
直到楚游慢下步子,她方知到了,才缓缓抬头。
蒙蒙细雨中的青蓝殿,还是一如既往的气派。
听闻,这里如今已是后宫之中最为风光的一处,住在这里的人得到了帝王无尽的恩宠。
心念的步子徐徐挪近,每一层台阶,每一道门槛,那些本以为熟悉的一墙一物,如今再望去,却像是隔着重重烟阙,往日的印迹已斑驳不清,所有的雕栏画栋都折射出了无尽的空旷与萧条。
四下寂静无声,再靠近主殿一些,便能听重重的踱步声。
御医署里稍有经验的御医都已被调配至此,几十双眼睛齐齐盯着内殿,起前还能听见微弱的**,现下却一丝一毫动静也无了。
明知凶多吉少,却又不得不噤声,唯恐惹得龙颜大怒,当下就砍了他们的脑袋。
医女掀了帘子匆匆出来,后面跟着几个随侍的小宫女,手上是一盆盆沾着腥气的血水。
“兰妃如何?”业王赫然转身,朝服上的五爪金龙双目如炬,呼之欲出。
医女跪在地上叩头:“回王上,臣已替娘娘将胎儿引出,可过程中娘娘出血不止,若再止不住血,娘娘当下恐有性命之虞了!”
业王面色倏地铁青,一脚踹向医女:“什么叫有性命之虞!好端端的,怎么会有性命之虞!”
医女惶恐地伏在地上:“禀王上,胎儿已经四个月了,这个时候跌倒落胎,大人孩子都十分凶险,臣已竭力将孩子引出,娘娘此时的身子十分虚弱,臣用千年雪参为娘娘吊着命,后面,后面还是要尽快止血……”
“一群废物!”业王听不到最后,猛甩袖子,几步跨过医女,直奔里间而去
一旁的木喜骤然大惊,几乎是跳起来拦在业王身前:“王上!王上万万不可!这产房里头血气弥漫,乃污秽之地,王上九五之尊,若是染了不祥,恐将影响国运啊!”
业王迈出去的腿顿在半空,他紧抿着唇,望向木喜满脸急色,最终,金灿灿的龙靴落在地上。
木喜的心也跟着落下来,情急中瞥见一只白影,脸上立即提了精神:“王上,楚大夫到了!这下娘娘定会平安无恙!”
业王无暇顾及几人的礼数,上前一把扶起楚游:“兰儿跌倒落胎,性命危在旦夕,朕命你立即救人!一定要救活!”
语毕,一手捂上胸口,咳声再也止不住,木喜忙用手替他顺着气,“王上切莫着急,龙体为大啊。”
楚游的眼睛朝着室内轻轻一转,拱手道:“皇舅舅放心,侄儿定当尽全力医治娘娘。不过,产中血崩甚是凶险,傅医女能将胎儿引出已十分不易,侄儿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将血止住,当下只能一试。只是……”
业王的咳声断断续续:“只是什么?”
“只是在此之前,我需要向舅舅讨一颗定心丸,不论结果如何,请舅舅莫要牵连诊治之人。”
木喜非常清楚,若是旁人提出这样的请求,即便是立了大功,恐也活不过明日早上。偏偏是楚游,医术冠绝天下的皇亲贵胄,若是连他都束手无策,那便是大罗神仙也毫无办法了。
王上纵然好胜,也总有低头的时候,而此时能令他低头的人,唯独眼前这尊大神了。
帝王苍白的脸上满是焦灼与疲惫,他想也未想就挥挥袖子:“朕应你了,快,快去。”
产房里的污垢很快被人清空,楚游只带了心念和半夏入内,又点了两个打下手的老嬷嬷。
心念完全没有想到,再见到齐凤兰竟然是眼前这样一番情景。
一条单薄的身影仰面卧在锦被棉褥中,原本明艳动人的脸此刻已是病态的苍白,大大的眼睛毫无神采,身下血迹汩汩,将被褥染透了大半,整个人躺在那里就像一尾快要咽气的鱼。
这令她一下子就想起了她们的初见,在湿冷的河水里,一个濒临绝望的女子向她发出最后的呼救……
心念深吸一口气,伸手探上她的脉搏。
情况十分糟糕,比起上次还要糟糕许多。
心念走神的间隙,楚游已将针包解开,边下针边对着心念摇头:“看来,你的旧主这回是凶多吉少了。”
由于带着面纱,心念只露出一双黑漆漆的眸子:“师傅这回有几成把握?”
楚游瞟了眼渐渐昏迷过去的齐凤兰,低头道:“三成。”
心念指间一颤,齐凤兰的确失血太多,即使有千年雪参吊着命,也撑不过太久,如若连楚游也只有三成把握……
又听楚游道:“无碍,死了就死了,皇舅舅既已答应我事后不予追究,那便尽管一试,只当给念念练手。”
随侍在侧的两个老嬷嬷闻言一颤,愣愣地瞧了眼彼此,又齐齐垂头,只恨自己长了两只耳朵。
楚游的戏言向来惊悚,只是经他这么一说,心念倒觉得自己心头的压抑缓和了许多,手下的银针也渐渐稳准有力。
试一试吧,齐凤兰。
我既救过你一命,定可以再救你一回。
…………
小雨淅淅,落到将近傍晚,方才肯歇。
青蓝殿前的水洼里,映出一大片红通通的晚霞。
被院使大人遣去打听状况的小御医不知跑了第几回了,此时步伐稍快地凑近院使大人耳旁,细声禀告。
与此前不同,老院使满是阴霾的眉眼难得地舒展一些,却仍带着些许质疑,低声问道:“可真是止住了?”
小御医不敢妄言,只能根据里头一个嬷嬷的话大致判断:“的确没有看到再出血了,只是人尚在昏迷中,还未醒来。”
老院使紧绷的心一下子松下来,面上却依旧稳如泰山:“再去取一颗雪参来,以备不时之需,另外,依照楚府拟定的药材名录送一些补药至膳房去,娘娘若是醒来,必是要食药膳的。”
小御医点头记下,转身退了出去。
院使大人扶着一旁的椅背缓缓坐下来,老态的眼睛望向那道紧闭的门帘,目光涣散。
为官几十载,旁人求的是飞黄腾达,可唯独他们这些伴君身侧的御医,能够一生平稳度日,已是莫大的福分了。
月亮攀上枝头时,齐凤兰终于从昏迷中转醒。
业王闻之欣喜,不顾抱恙在身,带着一众随侍浩浩荡荡地驾临青蓝殿。出于对宠妃的关怀,在齐凤兰还未彻底恢复之前,楚游等人被暂时安排在了宫中小住。
望月阁与青蓝殿挨得很近,地势却相对高拢,是一处专供邻国使臣休憩的寝宫。殿内陈设精妙,布置奢靡,用半夏的话来说,整座王宫除了业王的寝殿,唯独此处才算勉强能入得了主子的眼。
心念挑了二层的一间偏房,推开窗户,大而清明的月亮悬在半空,月光柔和地泼洒进来,令精巧雅致的房间更添意境。
明明已经很累了,却因有心事,丝毫睡意也无。
又过了会儿,身后传来轻蹙的脚步声,听也知道是谁,心念转身掀开门帘,正撞见半夏圆溜溜的脑袋。
“有消息了吗?”
半夏见她着急,进来自己寻个了凳子坐下:“自你走后,青蓝殿里的宫女已经换了好几拨,个个口风紧得很,我打听了一圈儿,都说没有见过一个叫季雨詹的人。”
心念的眉轻轻蹙起,隐约感到一丝不对劲。
半夏接着道:“不过后来,我从一个资历老一些的宫女那儿打听到,她此前的确见过兰妃身边有个宫女叫季雨詹,不过她是个哑巴,至于后来去了哪里,就不得而知了。”
“哑巴?”心念心一沉,“你可打听清楚了?怎么会是个哑巴呢?”
即使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半夏仍压低声音道:“我自幼随主子进宫,在这宫里头有不少熟识,应当不会有错。这深宫之中,原本好端端的奴才由于开罪了主子被私下动刑的不在少数,这类人一般身患残疾,又伺候不了主子,往往就会被遣到出苦力的地方,过得比较凄苦。念姑娘,你的这位故友保不准也是其中一位。”
心念只觉得整个人都懵懵的,想到齐凤兰曾在皇家马场命雨詹试药,那个时候她就已经猜到了雨詹恐是开罪了主子,于是她犯险施计救下雨詹。
可后来呢?明知她回宫后必是凶险连连,可李心念最终还是在安陵王府过起了事不关己的日子。
雨詹绝望的时候,她是在喝茶还是在浇花?
半夏见她面色不大好,试探着唤道:“念姑娘……”
心念想到了什么,低头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银锭子:“半夏,能再帮我一个忙吗?”
半夏皱起眉,想也未想就将她的手推了回去:“你我同住楚府,若是帮忙还要用这个,姑娘与我未免也太生疏了。”
“半夏……”
半夏摆摆手道:“行了,我知道你在急什么,季雨詹的下落我也托人打听了,勤务房的大总管和主子是交好,专负责各宫宫人的调配,可蹊跷就蹊跷在,这个季雨詹没有任何调配的记录。”
“没有调配的记录?”心念抿着唇,心里咯噔一下,“你的意思是,雨詹先是变成了哑巴,后又无辜失踪了?”
半夏也不敢完全断定自己的消息是否准确,斟酌着点了下头:“目前瞧着是这样,事情究竟如何,只有去问她的旧主,兰妃娘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