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月圆星稀。
心念披了件衣服,在石阶上一坐就是许久。不远处的青蓝殿虽亮着灯火,却一派平静,可见齐凤兰目前的状况,交由御医处理完全可以。
心念的思绪由此转开,目光却依旧停留在那片光影之上。
雨詹生性胆小,心思单纯,对主子一贯衷心,究竟做错了什么会遭此毒手?
忽而想到齐凤兰此前对自己也是莫名其妙的仇视,从刚入宫时的嘘寒问暖,到最后花样百出的惩戒。
她又错在哪里呢?
算上这次,她足足救了齐凤兰两回,如若直言相问雨詹的下落,她会如实相告么?
一连串的困惑就像一块大石头,压得心念喘不过气,她又想到今日为齐凤兰止血时诸多蹊跷的地方,心里有种说不出的苦闷。
“睡不着?”身后一阵宛若清风的脚步声,紧接着,那人一撩袍,挨着她身畔坐下,洁白的衣角似一堆清雪,落在层层石阶上。
心念侧头望着那张极为好看的脸:“师傅也是?”
见小徒弟满脸心事,楚游伸手点了下她的脑袋:“怎么这幅表情?这回的活念念干得漂亮极了,若不是你执意将功劳推给为师,以你今日剑走偏锋的针法,传出去便可名扬天下了。”
心念困难地挤出一个笑:“师傅给了我这么好的机会练手,心念岂能辜负。”
此话倒是十分受用,楚游满脸欣慰,扬眉道:“如若兰妃无碍,咱们最多再住三日便可出宫了,到时王上的赏赐为师分文不动,全归念念。”
本以为小丫头听了这个消息会财迷地笑出声,不料她非但没有任何兴奋的表情,还满腹心事地望着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楚游眉心微蹙,摆正了身子问道:“有话要说?”
心念紧抿着唇,思量了会儿,低声道:“师傅不觉得兰妃娘娘的落胎有些蹊跷么?若是正常从高阶上滚落,即便是大出血,所排出的血色不会暗中带紫,且伴少量的浓浆,在胎儿被处理掉之前,我曾看了一眼,虽已初成人型,可肤色与比例都很不正常,看着像是长期服药的结果。”
心念最后一句话说的很轻,因为那团血糊糊的东西的确带给了她过于强烈的视觉冲击,那是任何一个母亲见到都会为之心碎的一幕。
楚游猜到她一定会说这个,毕竟以李心念的医术,能留意到这些细枝末节并不奇怪,他望了眼前方的青蓝殿,事不关己地淡淡说道:“好歹你也做过一年的宫女,应当明白后宫之中,荣宠越大危险越多,那么你我都明白的事情,难到王上不明白吗?为抚兰妃丧子之痛,即便没有证据,王上还是下令处死了两个嫔妃,这两个妃子,一个曾与兰妃有过口舌之争,另一个仅仅在背后说过几句她的不是脑袋就搬了家,至于青蓝殿里近身伺候的宫女奴才,一律处死。如此,兰妃就算是遭人算计滑了胎,倒也不亏了。”
心念早就知道,在这吃人不眨眼的后宫之中,人人都可能陷入一场无妄之灾里,所以算计与阴谋才得以滋长,在一场场此起彼落的角斗中,不论是哪家的主子抢了先机占了上风,倒霉的永远只有那些最卑贱的奴隶。
想到不知所踪的雨詹,她的心底似有一把火在烧,眼睛却是一动未动地望着楚游,平静地道:“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楚游淡淡的神情中带着点笑:“那念念说的是什么?”
“虎济,产量极为稀少,生于齐国西南端险峻的高山崖壁,四季不凋,药性亦善亦邪。若融于合适的草药,是活血化瘀的良方,若孕妇独食,则会因祛瘀过猛,致脏腑虚损,气血枯竭,胎儿一日即坠。由于药性凶烈,此药在齐国被列为禁药,每年只有为数不多的虎济被齐国御医收入宫中,除此之外,这种药材被明令禁止流入他国,甚至连师傅府上都未曾见有。也就是说,只有齐国的皇族方有机会接触此药。”
心念说至此处停了下来,她直视着楚游的眼睛,男人那抹凝在唇边的笑渐渐淡去。
心念一字一句地道:“兰妃娘娘的状况与服食虎济花后的反应极度相似,所以,我有个大胆的推测,娘娘的落胎,并非旁人所害,而是……”
“念念,”楚游的声音不大,却成功地截了她的话,“你随我入宫是治病救人,如今人已无恙,切莫给自己惹上麻烦。”
“师傅已经认可了我的推测,是吗?”
清寒的月光落在楚游清寒的脸上,令他的神情也稍稍冷起来,“你的推测毫无证据,我认可什么?”
心念平静地望着他,楚游那张脸本就生得俊美,就着天上的月光,地上的烛火,此时看去更是眉目如画,不似凡人。
忽然,心念噗呲一笑,扭过了头。
楚游摸不清这小丫头究竟在想什么,斜睨着她,“鬼丫头,你笑什么?”
心念伸了个懒腰,脸上仍挂着笑:“如师傅所说,我好歹也是宫里待过的,那些嫔妃们见不得人的勾当,下三滥的手段又不是什么新鲜事情,今日不过是瞎猜一通与师傅消遣,没想到大神医的脸竟然拉得这么长,真是有趣极了!”
心念双手比划了一个距离,嘻嘻地笑起来。
明白过来自己遭小徒弟调侃了,楚游起先盯了她两眼,而后直接揪着她的耳朵将整个人都拎了起来。
“哎哟,哎哟!”
望月阁高高的阶梯上划过声声嬉闹的讨饶,一高一矮两只白影在月下跳动,成了重重宫阙中最为活跃的一处景致。
楚游,一如既往是那只骄傲的孔雀,而后面的人,被人揪着耳朵又急又跳,怎么瞧怎么像一只狼狈的兔子。
被楚游毫不客气地“送”回房间后,心念合上门,扶着柱子坐在床沿上,面色骤然静了下来。
除了所谓的证据,楚游的反应几乎已经印证了她所有的推测。她不关心齐凤兰为何要自行落胎,当下,她必须尽快得知雨詹的下落。
业王因为一个宠妃处死了整个青蓝殿里伺候的宫人,甚至在证据不明的情况下就砍了两个嫔妃的脑袋,可见齐凤兰在其心中不可撼动的地位。这样一位权倾后宫的宠妃,若是秘密处死一个宫女,便如同捏死一只蝼蚁般容易。
她要确保季雨詹还好端端的活着,她要亲耳从齐凤兰的口中得到雨詹的消息。
她的行动再慢一些,雨詹就会多一份危险。
心念再也坐不住了,起身背上药箱,又取过面纱戴上,不一会儿,一袭白衣的女子便如一只轻盈的蝴蝶,飞出了望月阁的大门。
业王的问责实在太快,仅仅几个时辰,青蓝殿里的宫人就已经大换血,只有值守的御医是几个面熟的。
索性这个时辰业王已经返回了寝宫,心念报上楚游的名字,又亮出通行的令牌,侍卫毫无怀疑地放她入了内殿。
值守的年轻御医是认得她的,因而十分客气地迎上来:“姑娘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了?”
心念抬了抬手里的药箱,冲他笑笑:“师傅不放心,让我来看看娘娘,顺带为娘娘施针安神。娘娘现下如何了?”
御医早在楚府时就已见识过她精湛的医术,如今齐妃产中血崩,大难不死,又得于这位姑娘出神入化的针法,说话中,脸上不由地带了敬慕:“娘娘断断续续睡了几个时辰,当下醒是醒了,只是身子还很虚弱,又听闻小皇子没有保住,难免伤神,姑娘此时来施安神针真是再好不过了。”
心念点点头,同他客套了几句,就被请进了室内。
青蓝殿的寝室并不算大,甚至摆设得多了,还略显拥挤。在齐凤兰刚入宫的时候,心念常常与雨詹在此守夜,尽管身为一等丫鬟,她不必做这样辛苦的差事,可那个时候的齐凤兰不论去哪儿总要拉上她,连睡觉都要她陪着说话,后来,生性活泼的雨詹也加入了进来,说是守夜,实则是三个无根之人在这阴冷陌生的王宫里相互慰藉,抱团取暖。
曾有一会,三人聊得尽兴,又沾了点酒,便倒在了一张床上睡了一宿。次日酒醒,她与雨詹惊慌失措,齐凤兰非但没有怪罪她们的失礼,反倒笑着安慰,若我日后得宠,定要换个大些的住处,在寝殿里置三张床榻,下回再醉酒,咱们就各有归处了。
起初的一句戏言,却真的换来她如今宠冠后宫。
只是,住处还是一如往常,几只烛台轻轻松松就将漆黑的寝室映亮了。
心念每走一步,都被一种熟悉的气氛包裹着,哪怕那些新增的摆设无一处不精巧,无一处不奢靡。
华美的帐幔在屋顶挽成一个结,垂下令人舒心安神的熏球,大床上,锦被下,瘦条的身躯侧身向里,听闻脚步声动也未动。
值守的两个丫鬟见进来的是医女,便也不说话,木头似地垂着头。
心念将药箱搁置一旁,跪下来行礼:“奴婢给娘娘请安。”
她只说了这么一句,而后就低下头。烛火轻燃,不时爆出一丝噼啪,少女的影子在烛光下变的纤细又朦胧。
床上的人仍是没有什么反应,过了好一会儿,才沉沉开口:“你们都下去吧。”
丫鬟们互望了一眼,垂头领命,一言不发地退了出去。
室内一下子就陷入一场死气沉沉的静谧中,流云大帐顶端的熏球里加了香料,心念静静地跪着,鼻息间全是浅淡舒心的芳香。
齐凤兰与她几步之隔,心念却觉得她们之间的距离已经远得无法丈量,这里熟悉的一墙一物,再也不复昔日的光景,就像是她们,时隔一年,那份心照不宣的默契,那些可以彼此分享的心事,早已被一些东西无情地冲刷掉,埋在了深不见底的长河之下。
而那些横亘在她们之间的,那些将彼此间的情谊猝然打碎的,究竟是什么?
“这里没有旁人,不必戴着面纱了。”
一道淡淡的声音断了她的思绪,心念闻之一顿,抬眼望了过去。
床上的女子终于转过了脸,五指颇有些费力地撑起半截身子,虽在病中,可她仪态雍容,一举一动都带着懒洋洋的华贵。
心念垂下眼眸,依言缓缓摘下了面纱。
触及那张熟悉的脸,齐凤兰眼神宁静,悠然若水。
“李心念,别来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