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凤兰的九死一生令上至佛堂祈福的王后,下到近身伺候的宫人皆松了一口气,而业王对于楚府的嘉奖也远不止齐凤兰口中的“黄金百两,锦缎千匹”,光是抬进府中的一箱箱稀世珍宝,就足以令人瞠目。
楚游仍是一副视金如土的做派,除了几幅业王的墨宝,余下的丰赏全部给了自己的小徒弟。一时间,李心念从一个被赶出去的落魄丫鬟摇身成了封城里数一数二的富家小姐,而楚游毫无节制的呵宠,让这位楚府的“大小姐”成了京城贵女们争相示好的对象。
于是,今天一个赏诗会,明天一个赏花会,诸多帖子递到手软,青衣和红衣常常是今日接了帖子,明日又想着怎样既客气又不失礼节地退回去,因为不论怎样有趣的聚会,李心念都丝毫提不起兴致。
更令人纳闷的是,明明是名利双收的好事情,可自打出了宫,这位小主子一连几日都是闷闷的呆在房里,除了研究药方就是盯着医书发愣,好几回,丫鬟们送饭进去,却发现上一顿的饭菜仍好端端的躺在案子上。
“又没吃?”半夏望见托盘里满满的冷菜,皱起眉。
红衣丢给他一个无奈的眼色,“从昨晚到现在就喝了一碗素汤,再这样下去,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
事关那位极可能遭遇不测的故友,半夏对心念的心情甚是理解,却又对她这种与食物较劲的行为十分无力。该劝的劝了,该说的也都说了,可她那股子倔,简直与自家主子如出一辙。
饭不吃,门不出,对于心念的反常,楚游倒是气定神闲。
八角凉亭中点了云香,浅浅芳香若有似无地氤氲在空气中,引来蝶雀轻飞曼舞。医书撰至末尾,原本几处斟酌不定的地方,今日却茅塞渐开,写来十分顺畅。
半夏不敢打扰主子修书,可手中的药材名录却是宫里派人送至府上的,事关兰妃娘娘,若无主子亲自过目,出了问题谁都难脱干系。
楚游见他蹑手蹑脚的动作实在别扭,索性搁了笔,一把夺过半夏手上的东西,一目扫完,“没有问题,照例送进宫吧。”
半夏拿了名录正欲转身,耳边忽然响起一道声音,他一愣,转过头去,就见一抹白影云似的飘到了自己跟前。
“等一下,”心念的眼睛在他手中的信笺上转了一圈儿,淡淡地道,“换药吧。”
半夏一下子未能反应过来,脸上一瞬欣喜变成了疑惑,他愣愣地瞧着女子清澈的脸,又转而望向楚游。
“你手上的药方有点问题。”心念低低地解释。
半夏此回更是摸不着头脑了,这副方子是几经会诊才最终确定下来的,而此药方对于失血后的进补极为有效,虽然只喝了三日,可从宫里的反馈来看,兰妃娘娘恢复的已经出乎意外地快了。
这样难得的好方子,会有问题?
楚游完全忽略了他不解的眼神,似乎全部的心思都在修书上,遂满不在乎地发令:“就按念念说的办。”
这句话却在他意料之中,半夏捣捣头,懵懵地退了出去。
整本书中最不经推敲的地方终于有了举证,楚游十分满意,边执笔边道:“你到底还是心软了。”
心念硬邦邦地道:“我不想做善人,可我也不想借刀伤人。”
楚游抬起头,似笑非笑地望了小徒弟一眼:“可念念还是做了一回不计前嫌的好人。”
心念一屁股坐在石凳上,垂头望着脚尖,是啊,她终究还是做了一回可恶的好人。
虎济的药性他们都很了解,这种药对子宫的损伤极大,齐凤兰大出血后有孕的几率已较常人低了许多,而此次会诊出的药方虽然恢复快,却会加重子宫的寒症,如果继续服用下去,这位宠冠后宫的兰妃娘娘以后会很难再有孩子。
会诊时制定的药方,她明知不妥,却没有提出异议,那时候,她一腔怒气正愁没地方撒,她一想到雨詹在荷花池里痛苦的挣扎,就深觉不能有孕是老天对一个心狠手辣之人最合理的惩罚。
后来,她甚至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何要改变想法,她在黑漆漆的房间里想了很多,她想到业王抱恙已久的身子,想到在母凭子贵的后宫,断了她做母亲的权利,便是断了一个女人的命。她在痛苦中纠结,在深渊中挣扎,最终,嫉恶如仇的李心念还是向那一点善念屈服了。
真的是最后一次了,心念郑重地告诫自己,从此之后,她与齐凤兰再无瓜葛。
见小徒弟霍然起身,楚游撂了笔:“你要做什么?”
心念认真地望着他,然后淡定地转身:“吃饭。”
闷了好些天,胃口大开的李心念简直令丫鬟们瞠目结舌,这位小主子的吃相实在与她灵秀的脸相差甚远,而她们上菜的频率也远不止一日三餐,就连宵夜也要送上两回。
红衣对此见怪不怪,从袖子里抽出一张帖子:“这回是尚书府莫小姐的生辰宴,据闻其他府上的小姐们争破了脑袋也想获此一邀。”
心念一面啃鸡腿,一面照例说道:“不去。”
红衣猜到如此,将帖子又揣回袖子里。青衣在一旁不屑地轻哼:“哪里是赶着贺她的寿,还不都是奔着安陵王去的,那个莫诗琴属意执王爷已久,如今得偿心愿,还不得借着生辰宴拿出来好好炫耀炫耀。”
“啪”地一声,黄油油的鸡腿落在了桌子上,心念满嘴油光地扬起头,“你说什么?”
红衣想起心念此前是安陵王府出来的,理应对此有些兴趣,便多说了几句,“你也知道,想嫁入安陵王府的豪门闺秀数不胜数,可执王爷性子冷,眼光高,至今连一位侧妃也无。那尚书府的莫小姐自幼仰慕王爷,这回莫尚书有意成全女儿,给二人制造了不少机会,不料王爷对此并无反对,据说相处得还十分融洽。消息一出,其它府上的小姐们自是心痛又不甘,所以才都借着莫府的生辰宴会,争相去一睹实情。”
心念听得一颗心怦怦直跳,脑子里一半是扶桑清冷的面容,一半是那个“印象颇深”的莫家小姐。
如果苏执属意的是扶桑,那么依他的性子,怎么又会和莫诗琴“相处融洽”?如果是为了仕途前程无奈联姻,以他目前的官位,更是大可不必。
那位莫小姐宫宴时曾一舞倾城,却意外摔伤,马术比赛毛遂自荐,最终惊艳连连,原来这份“越挫越勇”,皆源自对一个人的执着。
他被莫家小姐的执着打动了吗?
所以才做出了与之“相处融洽”的回应?
那扶桑怎么办?
……
一连串的问题刀子似的飞过来,砸得心念躲闪不及,心乱如麻,乱到她竟然可笑地去想扶桑该怎么办,完全忘记了自己才是那个被人抛弃的可怜鬼。
“你怎么了?”红衣朝着她讷讷的脸挥了下手。
心念掩好心绪,托着脑袋对红衣讨好一笑:“我在想,总拒绝人家的帖子是不是太过失礼了,如果能借着这样的聚会交到一些朋友应该也不错,只是那些官宦人家的规矩我不大懂,还要麻烦红衣姐姐帮我备一份贺礼。”
未等红衣应好,青衣噗呲一乐,掩嘴道:“你呀,真是一会一个样子,前几日闷在房里绷着脸,不吃也不喝,弄得丫鬟们个个心惊胆战,这会儿兴致来了,倒是什么热闹都不肯放过。”
心念扬起脸,嘻嘻地赔了个笑:“劳烦二位姐姐了!”
…………
为了操办莫诗琴的十七岁生辰宴会,尚书府足足布置了一月有余,光是大小姐喜欢的木槿花,都是提早了一年由宫里请来的花艺师傅亲手所植,如今已是花开满树,整个莫府里随处可见一片葱葱茏茏的紫。
“递去楚府的帖子收了吗?”
“回小姐的话,自然是收下了。咱们尚书府的帖子多少人求而不得,那李心念虽说是楚府的新宠,毕竟身份低微,就算楚游再如何器重她,最多也就算个品级高些的侍女,自然不敢驳了小姐的面子。”
莫诗琴垂头摆弄着一件崭新的衣裙,对丫鬟的恭维毫不在意,“查到她的底细了么?”
丫鬟阿竺盯着地面,低低地道:“还没有,因为要避开老爷那边的人,所以……”
“一帮蠢货!”莫诗琴双眸一冽,低喝道,“人杀不成,消息也探不到,养着这帮杀手有何用?!”
“小姐息怒,”阿竺战战兢兢地跪下,好一会儿,见主子怒气平了些,才小心翼翼地开口:“恕奴婢多嘴,就算王爷曾倾心于李心念,可如今她已经被逐出了安陵王府,小姐目前最大的隐患应当是受宠的扶桑,为何还要盯着那个平平无奇的野丫头?”
见主子面色森冷,阿竺自知一开口便说错了话,惶恐地自己掌嘴:“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莫诗琴冷眼道:“一个毫无武功的女人,能从两个杀手的手里救出扶桑,能让王爷亲自带人寻遍山头,连爹爹见到她的画像,都令我不可动她,这回派出的人,更是死于她身后相护的高手。这样的人,像是一个平平无奇的野丫头吗?”
阿竺不顾自己又红又肿的脸,忙道:“小姐所言甚是,奴婢这便传令下去,让他们尽快查出李心念的身份。”
“告诉狼七,这回若是再让我失望,就带着他的一帮狼崽子滚回深山老林去!”
“是。”
木槿花淡淡的味道弥漫在屋子里,莫诗琴摸着崭新的衣裙,眼睛落在那朵金丝银线绣成的牡丹上,“扶桑,等我嫁入王府,自然有的是机会对付她,如今,这个身世蹊跷的李心念才更加令人感兴趣。这些缠着王爷的烂桃花,开的,没开的,开了之后又败了的,我自会替王爷一个不留地收拾干净。”
莫诗琴移步至镜子前,悠悠地将衣裙比划在身:“这一回,我要亲自会一会这位楚府的新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