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念在客栈里躺了整整三日,这三日里,伤心和萎靡徐徐褪去,理智和冷静慢慢回归。
想到决定回封城之前,她曾对自己说过,如果苏执已经娶妻生子了,她必不会去搅乱他平静的生活,可如今他根本既无娶妻也未纳妃,那她为什么要糊里糊涂地放手?
既然他缄口不言,她索性就自己去找答案,想到整个安陵王府之中,容妈必是通晓内情之人,心念快速梳洗完毕,推门就出了房间。
她一只脚刚踏出客栈大门,这位管家竟也同时找上了门来。
清晨的迷雾徐徐散开,阳光刺透薄雾洒在一方小院里,鱼儿察觉到有人靠近,在水波粼粼的池子里摆尾散开。
池岸边供人休憩的石椅上,容枫神色柔慈地望着眼前的女子:“姑娘这些年过得可好?”
心念点点头,简略地交代完这几年的经历,就有些迫不及待地问道:“容妈今日来找我,可是因为王爷?”
容枫沉默了一会,徐徐开口:“自姑娘走后,府上发生了许多事情,王爷失了权势,左臂也近乎残废,这些年,他表面上依旧是云淡风轻的样子,可压在心里的苦闷却无处纾解,所以酗酒得厉害,又常常少眠,我很是担心。”
心念抓到其中最关键的几个字,讷讷地道:“什么叫左臂近乎残废?他手臂怎么了?”
“当年,莫仰才在大殿之上用你贴身的发簪威胁王爷,要砍去他的左臂以泄愤,王爷关心则乱,明知他有使诈的嫌疑,却还是答应了。最后虽保住了手臂,可由于伤势过重,一直未能全愈,如今左臂已经不能再正常使力。”容枫说到此处叹了口气,须臾,又继续平静地说道,“我今日来找姑娘,就是想告诉你,王爷对你的心思一直都没有变过,这些年,他一直在盼你回来,可当你真的回来了,他却因为将自己当成了一个废人,而拒你于千里之外。”
这些话让心念完全呆住,她猜测过所有他拒绝自己的原因,可真相还是让她太过震惊。
与他相处的细节在脑子里一一闪过,克制的目光,苍白的脸色,不稳的身形,还有那条被自己大力甩开的般绵软无力的胳膊……
心念颤颤地紧闭了眼睛,尹心念,你究竟都干了些什么啊!
死寂般的沉默中,容枫道:“还有一件事,王上已经下旨为王爷赐婚了,再过五日,扶桑姑娘就是安陵王妃了。”
心念面无血色地睁开了眼睛,怔怔愣愣,容枫低声地补充:“扶桑是艺女出身,身后没有任何势力支持,对于王上来说,这个安陵王妃的人选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心念猛地回过神来,难怪自上次宫宴重逢后,苏璟那边没有半点消息,原来他打算用一道圣旨切断她所有的念想。
“容妈,”心念稍稍平复了心绪,艰涩地道,“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你放心,我……我不会去破坏婚礼。”
“不。”容枫摇摇头,怜爱地将手搭在她的肩上,“我不是这个意思。”
心念抬眸,不解地盯着她。
容枫感慨地道:“尽管宏图霸业从来都不是王爷想要的,可王上一直都没有放下对王爷的揣度和戒备,若是从前,我一定会为了王爷的处境而劝你放手,毕竟这些年来王上一直都在寻你,而此时一道圣旨压下来,他的用意你我都再清楚不过。可是如今,我着实不忍执儿再这样痛苦颓丧下去,你是他心底的希望,是唯一能治愈他的解药,如果失去了你,他的余生不过是行尸走肉般的活着,这样的日子又有什么意义呢?心念,我决定告诉这些,是想求你不要放弃他,既然彼此情深,你想做什么就去做,不要顾念太多,不要让自己后悔。”
心念诧于容枫来找自己的目的,更诧于她竟对自己用了一个‘求’字,转念一想,若非苏执这些年过得太过痛苦,容枫又岂会连赐婚都不放在眼中了……
刚升起的感动又被苦涩填满,心念只觉胸闷难言,点头间,不知不觉已泪湿眼角。
…………
王上为安陵王赐婚的旨意下达后,这场即将到来的大婚让整个封城都热闹了起来,有人羡慕那位扶桑姑娘好命地跃上枝头成了凤凰,也有人说王上此意显然是不打算再对安陵王予以重用了。
可不管如何众说纷纭,一个出生低微的艺女能成为皇室正妃,这的确是史无前例的头一回。
时值深夜,安陵王府的书房中依然亮着灯。
一道人影孤坐案前,烛火熏黄的光晕落在他脸上,五官被映出一种深邃的沧桑,一纸新画展开在案,他屏息静气地看着画中之人,漆黑的眸子里难掩伤痛。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的珠帘轻轻一动,苏执无声地合上画卷,就见扶桑捧着一碗汤药踱步过来。
每每他夜难入寐,她总是以这样的方式陪着他,这三年多,她已然成了他身侧最体贴的婢女。
扶桑放下托盘,小心地将药递给他:“这是御医新开的方子,有助眠之效,王爷趁热喝了吧。”
苏执接过来尝了一口,遂放下道:“你有心了。”
心意送到,又是深夜,自然是要避嫌离开,可扶桑今日却未有马上要走的意思,踌躇片刻,她开口道:“扶桑有话想问王爷。”
知道她想说赐婚的事情,苏执点了下头。
见他依旧是面沉如水,喜怒不辨的模样,扶桑在心里微微一叹。
她知道那个远走他乡的女子在他心里的份量,所以她从来都没有妄想过什么,她最大的奢望,无非就是想让这样平淡的相处渐渐成为他们彼此间的习惯,也许随着时间的推移,在晨昏更替的琐碎中他会慢慢发觉自己的好,会悄悄地改变些什么……毕竟,这些年他已经默许了自己固执的陪伴……
可这场突来的赐婚却让她有些慌了,虽然惊喜像翻涌澎湃的浪潮般拍打在胸腔,可冷静下来之后,她愈发觉得不安,心念的归来早已不是秘密,那么他是以何种心情接下的圣旨,无奈,痛苦,还是绝望?
简短的沉默后,扶桑凝视着从熏炉飘出的袅袅青烟,开口时,已将那句‘王爷是真心愿意娶扶桑的吗?’换成了‘如果没有心念,王爷愿意娶扶桑吗’?
苏执没想到她会突然提到心念,原本死寂的心骤然一跳。
自她回来,他就再也没有睡过整觉,他以为凭借自己强大的意志,只要狠心断了她的念想,她就会知难而退,就不会再在一个废人身上消耗自己。可真当没了她的消息,他却心痛得无以复加,尤其是接到圣旨的那一刻,他知道自己再也无法拥有她了……
所以,新娘如果不是她,那么他娶谁都一样。
苏执沉默地坐着,无悲无喜地道:“会。”
尽管这个答案并没有那么纯粹,甚至带着一种致命的打击,但扶桑的唇边还是满足地溢出了一丝笑意,她并不奢求做他心里的唯一,只希望随着时光推移,她能慢慢地在他心里开辟一个小小的容身之所,她相信上苍是怜惜自己的,毕竟,相较于从前的遥遥相望,如今他们已经越靠越近了不是吗?
…………
由于扶桑是孤女,又一直寄宿在安陵王府,迎亲的队伍不可能迎送同出,于是大婚的前一晚,扶桑就被送到了昔日的别院之中,第二日再由轿子从别院迎回。
天还未亮时,街上已经有了人语声,没过太久,喧闹之声渐盛,等到日头高升,整个封城都热闹了起来。人人都知今日是安陵王苏执大婚的日子,所以即便是主街两侧已被侍卫封死,百姓们还是翘首踮足,簇拥观望这场盛大的迎亲场面。
别院前,红幔翠盖的喜轿落在地上,吉时的鞭炮响起,一身凤冠霞帔的扶桑由婢女和喜娘拥着上了轿。
鞭炮轰鸣,喜乐不歇,旗锣伞扇的队伍红通通一条,望不到尽头。
人群中有人感叹:“上回这满城皆庆的盛况,还是当年齐国公主前来和亲时。”
身旁之人点头附和:“一个小小艺女,竟能攀上这样的高枝,真是祖上积德啊。”
红艳艳的盖头下是一张倾城倾国的脸,扶桑双手交叠在膝,红绸锦色中,一种不真实的喜悦让她心底生出几许不安,直到轿子顺利地到了王府的大门前,新娘子才轻轻地呼出了一口气。
依照礼制,落轿后,需新郎官对着轿门射出三支红箭,寓意驱除新娘一路上可能沾染的邪气。
苏执身姿笔挺地立在门前,一身大红喜服衬得他俊朗逼人,贵气天成,万众瞩目中,那双凝重而乌黑的眸并没有落在小厮奉上的弓箭处,而是定定地扫向人群,凝目细望。
所有的节奏都因为他这个意味不明的举动而停了下来。察觉到外头的沉默,扶桑的心未及放松,又被另一种紧张盘踞。
月宁握着随易的手,同样凝望着人群:“她会来吗?”
随易摇摇头:“不知道,不过这样的场面,有谁会来自讨伤心呢。”
月宁将头靠在随易肩上,眼眶发酸:“这些年,王爷一直在等心上人回来,可如今她真的回来了,一对有情人又要被一道圣旨拆散,老天为何要对王爷这样残忍?”随易默默不语,握紧了月宁的手。
冗长的沉默中,容枫在苏执身侧小声地提醒:“王爷,莫要误了吉时。”
无数只眼睛里,再难寻到那清澈灵动的一双,苏执在心里自嘲,是你亲手将她推开的,如今又有什么资格奢望她再出现呢?
纵然心底深处还有不肯死心的期冀,他还是眼神空茫地举起了弓箭,由于左臂有伤,弓举得颤颤不稳,索性右臂争气,三支红箭皆精准地射在了轿门之上。
见新郎官任务完成,喜娘心一松,眉花眼笑地搀扶着新娘出了轿子,方才一时沉寂的气氛复又热闹起来。
丫鬟们此时已将准备好的火盆置于门前,扶桑脚刚落地,就听喜娘在她耳边小声道:“等下步子迈得大一些,跨过火盆去,婚后的日子必会红红火火的。”
扶桑轻轻点头,由两侧的婢女扶稳双手,大步迈过了那团金灿灿的火焰。
她不奢求今后日子会有多么红火,她只希望从这一刻起,于她和他而言,会是一个崭新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