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里,阿古拉寻入后院时,才发现要找的人正埋头伏在石案上,他远远地喊了几声,那人却一点反应也没有,走近了细瞧,当沉沉的呼吸声传入耳中,大将军的眉头登时拧紧。
她竟然就这样在院子里睡了一夜!
阿古拉的视线扫过地上几只零落的空酒坛,又想到她昨晚去了哪里,顿时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见她一时半会也不会醒来,无奈之下,阿古拉只得将人打横抱进房间里,褪去鞋袜,盖好被子后,又吩咐小二烧了热水,备好醒酒汤和膳食。
打点完一切,这才神色凝重地走了出去。
心念醒来时已经是中午了,宿醉的感觉让她头疼欲裂,还好店里的伙计贴心地送了醒酒汤过来,清粥小菜也让空荡不适的胃得以舒解。
暖暖的热水中,她昏沉沉的脑子逐渐清醒过来,心上的钝痛和茫然也徐徐复苏,心念闭上眼睛,贴着浴桶内壁缓缓滑入水中。
闭不透气的环境中,她强迫自己不要再去想关于他的任何事情,她对自己说,酒醒了,梦也该醒了。
然而,越是想忘越是深刻,三年后的重逢,不论是怎样锥心刺骨的结果,她此时依然能够清晰地描绘出他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甚至就连那句冷硬的‘对不起’也幽幽不绝地回荡在耳边。
她暗恼自己的不够洒脱,猛地将头探出水面,大口呼吸。
热气蒸腾中,心念披衣起身,不声不响地出了客栈。大街上熙来攘往,隐入川流不息的人流中,她不知所向地走着,竟从日头高照一直走到了夕阳落山。
最后,不知不觉中来到了城南的食味巷子里。
此时晚市已开,商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一如从前般热闹。心念在熟悉的小面摊前定住脚,热辣辣的香气扑面而来,空气中飘着满满的怀念。
热情的老板看见她顿时一愣,继而笑眯眯地说:“姑娘,你可是好久都没来了啊。”
心念没想到老板竟然还记得自己,于是礼貌地点点头,然后拣了张空位子坐下,“一碗辣子面。”
老板道了声好,转身就开始忙活,不一会,热腾腾的面条被端了上来,里面撒了一大把红通通的辣子。
心念拿起筷子挑了挑面,就开始埋头吃起来。
“公子又来啦,还是老样子?”似乎是个熟客,老板一面客套地招呼着,一面指了指身后:“那位姑娘旁边还有位子,公子拼个桌吧。”
察觉有人过来,心念很自然地抬头望了一眼,可这一眼望去,竟让喉咙里的热辣向上一窜,呛得她咳声不止。
苏执没料到真的会在这里遇见她,他僵硬地站在那里,竟有种被人发现了秘密般的无所适从,虽然理智提醒他应当立即离开,可看到她眼下的样子,身体已不由自主地坐了下去。
心念捂着嘴巴,咳得眼泪鼻涕通通往下流,苏执倒了杯茶推至她面前,又从袖子里掏出一方帕子递过去。
为了尽快结束尴尬,她想也未想就接了过来,此时恰逢老板过来上面:“姑娘许久未来,想必这辣子面有些不对胃口了吧,以后多来吃几碗,就又会习惯的。这位公子开始也吃不惯,如今可是这里的常客了。”
满是油污的帕子显然不适合再还回去,平定下来的心念悄悄将东西塞进袖子里,然后清清嗓子道:“谢谢。”
不见对方回应,她忽然想起方才老板话里的‘常客’,于是心绪沸腾地抬起头来,“你常来吗?”
苏执垂眸避开了她的眼神,清冷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偶尔。”说完,开始默默地吃面。
一个说是常客,一个说是偶尔,心念总觉得热情憨厚的面摊老板不像是说假话的那个。
不知哪里腾起的喜悦让她心底生出一丝希望来,故意用筷子戳着碗底,将速度放慢,以保证能和他同时吃完一碗面。
苏执岂能看不透她那点小心思?
他曾无数次地想过,三年的时间究竟可以让一个人改变多少,心性的磨炼是否已经让她褪去了从前的单纯稚嫩,成了一个更为理智和成熟的人。
事实证明,纵然她表面看来的确如此,但在某些事情上,心态又着实与从前那个机灵顽劣的小丫头别无二致。
时光的确能够改变很多东西,可往往那些没有被改变的才最为珍贵。
苏执不得不承认,他对这份珍贵没有任何抵抗力,他甚至很享受她为了自己而使出的那些五花八门的小心思。
面,果真是同时吃完的。
放下碗筷后,两人一前一后地起身离开了面摊,热闹的夜市中,他们并肩慢行,彼此很默契地谁都没有说话,晃眼的彩灯,街边的吆喝,拥挤的人潮……俗尘的喧闹填补了一路无言的空白,也弥漫出弥足珍贵的暖意。
终于,行至一处岔口,心念突然扯住了身边人的衣袖。
“苏执,”她深吸一口气,低低地唤出了他的名字,“你是有苦衷才拒绝我的,是不是?”就如同从前的刻意冷淡,那是他保护一个人的惯用方式。
苏执一怔,竟忘了抽掉被她扯住的袖子。
毫不意外的沉默中,心念回忆般地说道:“师傅走后,我就孤身去了塔萨,草原上的景色很美,人也十分热情,我在那里见到了绿珠公主,结识了阿古拉将军,还收了小徒弟灵花,我平日里给牧民们看病,闲暇时就种植各类草药,三年多的时间,我医好了很多的病人,收到的赞誉也越来越多,可我过得并不开心,因为……”
话到此处忽然顿主,少顷,她突然哽咽:“因为在那里的每一天,我都很想你。”
苏执招架不住她泛红的眼睛,只能匆匆撇开头,丢给她一个冷硬的侧脸。
他并非对此一无所知,当阿古拉面色冷凝地找上门时,不仅细细地道出了她这三年多的种种经历,连同自己求而不得的心意也坦言相告。
临走时,这位塔萨的大将军直言不讳地对他说:王上对她势在必得,王爷若是因此而心生顾虑,怕开罪天子,那么阿古拉就算拼了命也会带她离开,王爷不珍惜的,自会有人珍惜。
那一刻,他一言未发,像足了一个懦夫,阿古拉说的没有错,他的确顾虑太多,可一个失了权势、身体上又有缺陷的人,有什么资格去谈珍惜呢?
进宫也好,去浪迹天涯也罢,至少都比跟在他这个废人身边,富贵与自由一样不得要好。
虽然铁了心要与她划开距离,可他还是不由自主地去了那家小面摊,他没抱希望地想,或许她也会来吃一碗面呢?
没想到,真的在那里遇到了。
“阿古拉来找过我。”苏执费力地抽掉了袖子,面无悲喜地说,“他,是个值得托付的人。”
心念登时愣住,一颗心止不住地往下坠,刚刚才堆积起来的希望又被他一句话碾碎。
阿古拉既已放手,那么上门找他的目的定是为自己抱不平,可这就是他给出的答案吗?
心念攥着手指,僵冷的语调里是极力压制的情绪:“你凭什么把我推给别人?你若觉得我因你而耽误了自己三年多的时光,从而心怀歉疚,想为我谋划余生,那么大可不必!我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尤其是你!”
她怒气冲冲的表情刺伤了他,一股自我厌恶在苏执的心底徐徐蔓延,他痛苦地闭了闭眼睛。
他,又一次亲手将她推离了自己……
“对不起。”苏执睁开眼睛,低低的嗓音里含了太多难言的情绪。
又是这该死的对不起!心念再也不想听到这三个字,无以复加的心痛浪潮般涌上来,让她迫不及待地转身就跑。
急迫的逃离中,她根本无暇应对迎面疾驰而来的马车。
“小心!”目光一沉,苏执倏地伸手揽住了她的腰,猛地用力一带,在双双脱离的险境的那一刹,原本就重伤的左臂被车身不轻不重地擦了一下。
松开停留在她腰间的手,苏执身形不稳,微微一晃。
“你怎么了?”察觉到他脸色有点不对劲,心念一慌,急忙在他身上搜寻着可能受伤的地方。
“不碍事。”敛去了方才的紧张无措,他又回到了那副冷冰冰的样子。
心念只觉得思绪纷乱如麻,她又不是傻瓜,纵然他刻意遮掩,她又怎会瞧不出那些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缱绻深情?明明有情,却不得不狠心地将她推开,心念唯一能想到的原因就是苏璟。
可这个念头只在脑子里短暂地一闪,就被自己十分干脆地否定了,她认识的苏执,绝非是因为怕开罪天子而甘愿放弃挚爱之人,如果这点也被排除了,那他究竟还有什么迫不得已的原因?
百思不得其解,原本因为焦急而暂时忽略的气恼又重新浮上心头,心念凝目盯着他:“方才救我时,你的眼睛里满满都是紧张,苏执,你还要掩饰自己的心到什么时候?为什么一面忍不住的关心我,一面又口是心非地拒绝我?你究竟在怕什么?”
被她紧迫的视线逼到无所遁形,苏执深吸了口气,依旧是那副让人捉摸不透的表情:“换做旁人,我也会救。”
就知道他会这样说,心念气极反笑。
心里的酸涩一层一层扩散开来,突然,她抱起他软绵绵的左臂狠狠地咬了上去,这一口咬得极重,委屈和心酸全部汇聚在齿尖,直到眼泪没入深色云锦衣料之中,她才渐渐松了嘴上的力道。
先前被马车撞击的余痛还未消失,又被人毫不留情地狠补一口,难忍的剧痛让苏执抿紧了唇,额上也不断地沁出冷汗。
情绪当头,心念完全忽略了他的异样,负气地甩开他的胳膊,转身离去。
…………
白影渐渐地淡出了视线,隐在树后的黑衣男子也收回了目光。
三年多未见,她变化不大,依然是那个敢爱敢恨的倔强模样。
可就是这样的性子才让他眉心微蹙,安陵王的反应虽在主子预料之中,可李心念丝毫不像会轻易放弃之人,若再这样下去,本就刻意隐忍的安陵王难保不会有一日意志崩塌,落得一个更惨的境地。
这对苦命鸳鸯让无端在心里暗暗一叹,如今后宫佳丽无数,个个都千方百计地想要得到主子的心,可他却偏偏要一个心里只有自己的李心念。
究竟怎样才算是对这三个用情至深之人都好的结局呢?,作为替主子盯梢之人,无端自然是无法给出答案的,但可以肯定的是,他的如实禀告已经让这位年轻的帝王无法再继续淡定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