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的死对我打击很大，我那个时候脑子乱得很，只想逃去一个陌生的地方，结果就匆匆搭了一辆商队的马车，到了半路才知那竟是一伙拐卖女子的黑车队，本想到了偏僻些的地方再将他们解决掉，却意外的遇见到了你。后面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这个冗长的故事终于结束了，心念双手抱着膝盖，忽然觉得一种久未有过的放松。
阿古拉沉默了半晌，方才开口道：“所以，你的意中人是安陵王苏执，你愿意与我回中原，愿意去参加这次宫宴，都只是为了见到他。”
心念垂眸避开了他受伤的表情：“是。三年多了，许多事情我终究还是难以放下，不论这次回来结果如何，我都想再给自己一次机会。”
阿古拉想起她口中提到的皇家马场，平静地道：“所以，三年前的关外，也并非是我们第一回见面。”
心念点点头：“早在封城的皇家马场，我就领略过将军的风采，那时将军穿着汉家衣裳，与他一同比赛射箭。”
骤然想到她那次醉酒后只说了一半的话，你穿了汉家衣裳一定很像……原来那个让他猜了许久的答案竟然是她的心上人，阿古拉的心像是被一把小刀扎过，隐隐作痛，他扯了扯嘴角，苦笑道：“我早该想到的，一个武功高强又医术超然的人，怎么可能是普通女子。”
心念望着他失了神采的脸孔，声音低了几许：“对不起，我并非有意要瞒你这些，只是遇见你时，我罪臣之女的身份还未洗清，不想因此惹出太多的麻烦。”
阿古拉的目光里带了几丝淡淡的酸楚，可想到她那些太过令人震撼的经历，他心里的痛又全然化作了满满的疼惜。
杀手，罪臣之女，通缉犯……当这些匪夷所思的身份一样样压下来，一个人究竟需要多强大的内心，才能一步步挺到今日，从前，他只看见了这个女子身上优于常人的特质，却不知那皆是被苦难磨砺出的坚韧。
“阿古拉，你的心意我多多少少都知道一些，但我是一个很倔的人，喜欢上一个人，就不会再改变心意了。”
她语气轻柔却坚定，像是夜里一阵仓促而起的风，虽无声飘过，却卷起了片片凉意。
阿古拉深吸了一口气，仰头望着天上一轮皎月，沉默了半晌，忽然伸手揉了揉她额前的碎发，“你永远都是我最好的朋友。”
心念交错的十指微微一滞，抬眸望去，见他面色温和，笑容真挚，登时有种无以言表的感动在心中激荡。
“阿古拉，”她眼睛弯起，点点泪光闪烁在其中，然后一如往常地伸出一只紧握的拳头：“谢谢你。”
两只拳头无声地碰到了一起，阿古拉摇头一笑，声音里透着些许低哑：“你我之间，何须言谢。”
…………
今晚月色宜人，试完嫁衣后，月宁披了件薄衣坐在寝院中央的石椅上，屋檐下，一排红通通的灯笼将她纤细的影子在院墙上拖得老长。
明日就是她大喜的日子了，府上也已被布置得焕然一新，可此时的月宁全然没有一个待嫁新娘该有的紧张与期待。
白日里，途径书房时，她又看见王爷在喝酒了。
死寂的房间里，一身锦袍的男子如往常一样靠在椅背上，面容清寂，轮廓深邃，手中的银质雕花酒壶麻木地朝着杯子里倒酒，一杯接着一杯，一口连着一口，酒水洒在衣襟上也浑然不知。
她实在不忍看下去，迎着淋漓的酒气跑过去夺下了他手上的酒杯。那一刻，她多希望他能暴跳如雷地站起来怒斥自己的无礼，而不是无论自己做什么，都像个毫无感知的人一样无动于衷。然而，他依旧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然后阖上双目，须臾，竟睡了过去。
她轻轻一叹，开始动手收拾桌子，宣纸上的墨迹已经干透，她着眼望去，竟是一幅细细勾勒的画卷。水墨淡淡的长街尽头，漫天绽放的焰火之下，男子与女子默默相望，虽只画了侧面，可身形神态运笔如神，寥寥几笔，二人究竟是谁，一目了然。
就是这样一幅唯美的图卷，却让月宁隐隐生出了几丝悲凉之感。
娘亲说，王爷将自己困在了一个坚不可摧的硬壳里，曾有一个人撬开了那具壳，为他驱逐黑暗，带来阳光，可如今那个人走了，连同他生命里的光也一并带走了，而遍体鳞伤的他，终是连那具硬壳也回不去了。
生平第一次，月宁有些恨那个一走多年，杳无音信的人，她轻轻仰起头，望向硕大如盘的月亮，李心念，你真的将一切都放下了吗？如果你知道有个人对你思之如狂，你可还会安然自若地避世一方？
夜似水，风乍起，沙沙作响的枝丫间，一个白影陡然闪过。
月宁一惊，起身向高墙后探去，可目游四方，一丝异常都未发觉，那颗大树也在风过后恢复了如常的宁静，月宁困惑地蹙眉，方才莫不是自己眼花了？
折身返回时，却又是一诧，只见原先空空的石桌上突然多出了一个十分精致的木制锦盒，月宁警惕地向四周望去，依旧一派静谧祥和，好奇心使然，她壮着胆子上前拿过锦盒，然后狐疑地打开了盖子。
一只十分精美的蝶形珠钗静静地躺在盒底，钗子以纯银打造，蝶翼处是细细雕琢的镂空花纹，蝶身中央嵌了一颗浑圆上品珍珠，整个物件打磨之精细，可见锻造之人下足了功夫。
“钗子虽不值什么钱，却是我亲手做了一年多才成，一点心意，还望新娘子不要嫌弃。”一道含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种十分遥远的熟悉。
月宁登时如遭雷击般僵在原地，似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愣了许久，才一点一点地转过了身子。
当那张脸孔被确认无疑，她话还未出口，眼眶就已湿透，方才心中积攒的那一点怨意也立时散去。
娘亲说喜事可驱邪避祟，给人带来好运，她便希望自己的喜气可以冲淡王爷的苦闷，让他心爱之人尽快回来，却没想到这个心愿达成得竟如此之快，念及此，她又开心地咧嘴笑了起来。
心念被她又哭又笑的样子惹得伤感顿生，正要上前替她抹去眼泪，就见小丫头一头扎进了自己怀里，呜咽着道：“你怎么如此没有良心？这些年你究竟去了哪里，为何一点音讯都没有？你可知我们有多想你……”
我们……
心念拍着她背的手微微一僵，这个‘我们’里，也包括他吗？
“月宁，你帮我看看这新郎官的衣服改得如何？我总觉得袖子……”随易大跨步地迈进院子里，一抬头，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得瞪大了双眼，未说完的话也卡在了喉咙里。
他揉了揉眼睛，以为是在做梦，直到心念冲他一笑，唤了声“随易。”
这才反应过来的随易目光闪烁地望着她，一腔激动难言，忽然想到了什么，随易也顾不得叙旧，丢下一句‘你等等’，转身就跑。
心念被他弄得莫名其妙，月宁却当即就明白了随易的意思，于是拉着心念坐下，细细问着她这三年多来的经历。
“难怪这些年你消息全无……”月宁对塔萨的印象仅限于想象中的地广人稀，消息闭塞，感慨方歇，她又急忙问道：“那此次回来，你便不会再离开了吧？”
心念稍稍一愣，抿唇不语，她本是为了心中挚爱归来，却意外得知苏璟对自己还有旧念，如今不管苏执还要不要李心念，眼下她都不可能再轻易地离开了。
等待这个答案的，除了月宁，还有院门处那道挺拔修长的身影。
静默中，心念直觉般地抬起头，目光悠悠投向那人，他的身影看上去比黑夜更为沉重，一双漆黑的眼睛深深的望着她，似乎要穿透她看到别处。
随易向月宁使了个眼色，二人很识趣地从旁退了下去。
心念站起身，徐徐上前，每走近一步，映在苏执眼中的影子便清晰一分，走到距他咫尺，心念的眼睛里已浮起一层润润的水气。
“我回来了。”她眉睫轻颤，一双星子般明亮的眸子紧紧地望着他，语调里却刻意带上一丝轻松的笑意。
我回来了。
这四个字，穿过了一千多个日日夜夜的期待，终于变成了一阵最温柔的风，迫不及待地钻入了苏执的耳朵里。
明明一低头，就可解去相思，明明一抬手，就能拥她入怀，明明只要他愿意，喜悦便触手可及……偏偏，面对她毫无遮掩的期待，那只该死的隐隐作痛的左臂却只能时刻提醒着他要保持清醒，不许再向前僭越半分。
他的反应让心念的笑意渐渐凝固在唇边，虽然她已经猜到了这可能会是个糟糕的结果，可最终，她仍是心有不甘，甚至像个小乞丐一样，抢在他拒绝自己之前，小心翼翼地问出了那句：“你还要不要我？”
四周的寂静让苏执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如果没有这只半废的左臂，如果他还是从前有能力护她周全的安陵王，如果……那个呼之欲出的答案就这样被湮没在这些“如果”中。
晚风轻拂，几丝乌发零散地覆在他平静而苍白的面颊上，整个人透出一股无力的沧桑与悲凉，苏执望着她已经垂下的眼帘，最终神情凝然、口是心非地说出一声：“对不起。”
霎时间，心念只觉得胸口如同被巨石碾轧，疼痛如绞，三年多的分离究竟会改变些什么，这个问题她并非没有想过，只是不愿意去相信罢了，她总觉得，或许他也和自己一样，也有着一份放不下的牵念呢。
可当现实立在眼前，那些所有的幻想与希望轰然尽碎，她甚至连问一句‘为什么’的勇气也没有，就仓促地转过了身子。
“打扰了……”她声音颤颤地说完，疾步向前走去。
熟悉又怀念的味道立时远去，苏执望着她单薄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尽头，极力维持的平静终于崩塌，全身的血液仿佛倏然凝结到了一处，面色突转苍白，然后身子一个不稳，跌坐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