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黄昏，一辆毫不起眼的青蓬马车里，两个各怀心事的人相对而坐。
阿古拉最为担心的无非就是心念不肯接受这场突如其来的赐婚，所以越是靠近宫门，他心里越是忐忑，而心念则因一场久盼的重逢而心潮起伏，三年多过去了，不知自己的归来对于一切都已尘埃落定的人来说，是惊喜还是多余。
下车后，方有宫人前来引路，阿古拉自入关后一直是汉人装束，加之他五官出挑，一件月白色锦袍熨帖地穿在身上，衬得整个人十分俊朗，心念今日依旧是微微垂地的素白软裙，梨花髻上坠了支点彩的银簪，因为不想被人识破身份，故而以薄纱遮面。
晚宴设在群芳殿，宫人将他们引至殿门外便躬身退了下去，阿古拉望着灯火通明的大殿，瞬间有些犹豫。
心念见他止步不前，不解地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阿古拉深吸一口气，深深地望了一眼身边的姑娘，颇为郑重地补上一句：“别紧张，我会一直陪着你。”
见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心念突然感到一丝不安，却又说不清是因何而不安，只好点点头，“走吧。”
刚入殿，阿古拉就被此起彼伏的寒暄声绊住了脚，心念则由着宫女引到女宾席落座。因为是塔萨将军带来的人，宫女不敢怠慢，为她安排的位置居中又靠前，视野极佳，如此正合了某人的心意，可以一览无余地望见所有到场的宾客。
然而，她的视线在众人间徘徊了许久，却始终没有等到想见之人。
就在此时，圣驾宣临。
心念站起身，紧随众人匍匐于地，大声跪拜：“参见王上！王上万岁、万万岁！”
好奇心使然，期间她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只见苏璟一身明黄色五爪龙袍，在王后的陪同下，步履沉稳地登上玉阶，缓缓落座。男子自是不用多说，比起当日那个温润如玉的太子，如今已是十足的帝王威仪，至于他身侧的女子，凤裙迤地，环佩轻响，性子里的桀骜似乎已被一国之母的端庄稳重成功驯化，不管是不是情之所愿，那只原来翱翔于草原的苍鹰终于不负众望，成了令整个塔萨都为之骄傲的凤凰。
“都起来吧。”低沉有力的嗓音在上方缓缓响起，众人齐齐起身，依次落座。
苏璟瞟了眼右手边的席位，在看到面纱女子时，眼睛微微一滞，继而滑向左席的阿古拉，见这位塔萨大将面色微有不自然，遂了然一笑。
宣布开席后，丝竹乐器之声登时响起，各色美酒佳肴被端上席位，本就是接风宴，加上主角还是生性直爽的异族人，气氛自然热闹融洽，面对众人的祝酒，阿古拉也都一一回敬，举止有度，豪放中不失沉稳。
在一支热烈奔放的异族舞曲结束后，苏璟盯着一直静坐席下的白衣女子问道：“你便是威远将军提及的汉家女子？为何戴着面纱？”
忽然被点名的心念虽感意外，却不得不起身出列，盈盈立于大殿中央。
虽说此次回来免不了要见老朋友，可她来参加宫宴的目的完全是为了苏执，然而想见之人并未现身，自己又被暴露于众目之下，心念暗暗叹了口气，老天总是难遂人愿。
正要回话，却见阿古拉匆匆出列，抢在她之前向天子行了一个大礼，然后脆声替她答道：“回禀王上，尹儿近日偶感风寒，为防传染，故以纱遮面，还请王上见谅。”
苏璟自然瞧出了此女在阿古拉心中非比寻常的地位，于是戏谑地道：“没想到塔萨的大将军竟对一个小女子如此紧张，连朕的问话你都要替她作答，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看来阿古拉也非例外啊。”难得见王上打趣一个人，众人也都趁机附和地笑起来。
一片笑声中，向来镇定的被阿古拉多少有些窘迫，“尹儿第一回入宫，臣担心她因紧张而失言于殿前，这才抢先作答，还请王上恕罪。”
“尹儿，”苏璟琢磨了下这个名字，又细细打量了一番她的身形，不知为何，他心头蓦然一跳。
那隐隐的期待又从心底冒了出来，让他有些迫不及待地对白衣女子吩咐：“取下面纱来。”
自知是躲不过一场瞩目的重逢了，心念道了声是，纤纤素指攀上耳际。
当那张并不算是绝色的面容露出时，整个大殿的气氛一下子变得诡异起来。
只要是记性不差的人，都瞧得出这白衣女子的容貌与那些张贴了三年多的寻人画像上的女子一模一样，也就是说，令王上苦寻了三年多却一直音信全无的人如今就站在他们眼前！
索雅目光闪动地盯着席下，不可置信的沸腾激动让她的脸上再也维持不住往日的平和，心念被她眼中盈盈的泪光感染，轻轻一笑，将千言万语凝成一句无声的‘我回来了’。
刹那间，时光轮转，苏璟怔怔地望着她，那张脸孔是如此的真实清晰，再也不是梦中如影如幻的虚无。
他从未想过再次见她会是这样的场合，依旧是那一身简洁不俗的装扮，依旧是那一抹令他魂牵梦绕的笑意，他一点一点地将她从头望到脚，似乎在细细确认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品，皮肤比从前黑了一点，却透着健康的红润，身形瘦了许多，难怪自己没有在刚进殿时就将她认出来，眼睛还是那样清澈灵动，一如许多年前梨花树下的初初相见……
心念被他看得有些不知所措，垂眸避开了那道灼灼视线，阿古拉似也察觉到了气氛不对，不着痕迹地向她身侧靠近了些，以示让她不要紧张，一切有自己在。
见阿古拉对她不加掩饰的爱意，苏璟压下心潮翻滚，声音里说不清是失而复得的喜悦还是被人夺爱的愤怒，一字一顿地问道：“定远将军，朕还不知你与这位尹儿姑娘缘何会认识？”
阿古拉如实禀道：“回王上，三年前，臣在一队贩卖人口的马车中将尹儿救下，她双亲早逝，又无依靠，臣就将她带回塔萨定居，尹儿医术高绝，乐善好施，在塔萨很是受人尊崇。”
塔萨。
难怪……难怪他发了三年多的搜寻令都毫无结果，难怪他将整个业国翻了个底儿朝天也见不到人，原来她隐居在塔萨！
三年多了，他为什么就没有想到将搜寻范围再扩大一些呢？年轻的帝王一面暗笑自己的愚蠢，一面目光阴沉地朝着座下的塔萨将军望去：“你想娶她？”
令人闻之生畏的语气回荡在大殿中，众人纷纷胆寒地垂下头去，只盼能从这位阿古拉将军口中听到一个‘不’字，否则必将引发一场可怕的风暴。
这个问题也让心念蹙眉望向阿古拉，他想娶自己？这从何说起？
她的惊疑令阿古拉本就踌躇的心更加不定，然而还未想好如何回应，就见苏璟双手僵直苍白地按在桌面上，豁然起身：“朕不许！”
轰隆一声，仿若一个惊雷坠下，众人心中皆是一抖，遂跪地齐呼：“王上息怒！”
阿古拉着实被这突来的天子之怒惊出了薄薄一层冷汗，明明昨日还十分慷慨地承诺要为自己赐婚，可这位王上今日的态度为何扭转得如此之快？
阿古拉直觉其中必有隐情，可当下他更为担心的是心念会被无辜牵累，于是刚要张口再言，身边的人却突然扯住了他的衣袖，微微摇头，以目示之。
心念望着帝王眼睛里未退的怒意，暗暗叹了口气，本以为这三年多过去，苏璟对自己的心意早已被时光冲淡，却不想人人都有自己的执念，他的执念是自己，而自己的执念却是另一个人。
想到自己从未向阿古拉坦白身份，若是他因此事牵连获罪，那自己岂不成了忘恩负义的罪人了？
心念双手落地，铿然叩首道：“民女一界草莽，实非将军良配，民女对将军只有感激，绝无男女之情，还请陛下息怒，万不要因此牵连将军！”
抬眸的一刹，两道视线在死寂的空气中交汇，一个炙热如火，一个平淡似水。
她的答案冲淡了方才他遏制不住的愤怒，良久，苏璟眼神明亮地望着她，语气意味深长：“既然你有自知之明，承诺不再纠缠阿古拉，朕自然也不会责罚于他。”
此时就算是再愚钝的人，也看出了其中缘由，那般温润的辞色，绝非一个君王对民间女子的轻视淡漠，反倒是一个男人对心上人的绵绵情意。
那一刻，带她进宫成了阿古拉最为懊悔的事情。
在被心念拉着叩头谢恩后，晚宴也到了尾声，众人见帝后携手退席，这才三三两两地散去。
空旷的大殿中，最终只剩下两个饱藏心事的身影。阿古拉万没有料到今日的宴席会是这样一个结果，细想方才大殿之上，自尹儿揭开面纱后，王上的神色就变得十分异常，甚至为了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不惜在大庭广众之下失了帝王威仪。
虽然这样的‘一见钟情’让他心中顿生疑云，可倘若尹儿真成了帝王看中的女子，自己岂不成了那个亲手将她推入这座金笼子里的罪魁祸首？想到此，阿古拉恨不得自捅千刀。
就在他懊悔得不知要如何开口时，心念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天色不早了，回去吧。”
马车平稳地停靠在客栈旁，下车后，心念并没有直接回房，而是径自走到了悄静的院子里，时值深夜，院子里点了灯笼和矮烛，加上月光皎洁，敞亮又静谧。
阿古拉望着那条纤细的背影，心中滋味难辨，他知道再多的抱歉都挽回不了一个既定的结局，所以回来的马车上，他便暗暗下定了决心，倘若王上执意让她进宫伴驾，大不了这个威远将军他也不做了，带她五湖四海逃了便是。
正要表明自己的心意，就见心念猛地转过身来，猝然跪倒在他面前。
“你这是何意？”阿古拉一惊，连忙伸手将她扶起。
心念直视着阿古拉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对不起，我向你隐瞒了自己的身世，尹心念在此向将军赔罪。”
“尹……心念……”阿古拉微一怔，讷讷地道，“原来这才是你的名字。”
月色朦胧，落地如霜，心念沉沉地开口：“我是三年前昭雪的旧案中，上将军尹明轩的女儿。”
她此话一出，阿古拉脸上闪过无法掩饰的震惊，心念轻轻一笑，碎步走到一弯潭水边坐下，水中的红鲤倏然一惊，四散开去。
“这个故事说起来会有些长，你愿意听吗？”
…………
养居殿。
男子靠在椅背上阖目养神，夜风透过半开的窗子吹拂到身上，带来了一阵扑鼻的花香，生平第一次，苏璟觉得这些喜悦距离自己是这样的近。
他忽然很感激上苍，虽然这三年多来他经历了太多的失望，可当今日再见到那个心心念念的身影时，他知道老天终究给了他的执着一个满意的回报。
熟悉的脚步声在室外响起，伺候的宫人也都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苏璟睁开眼睛，只见无端正单膝点地跪在自己身前。
示意他免礼后，苏璟语调平平地问道：“何事？”
无端如今已是一等近身侍卫，又是苏璟的心腹，一些重要的讯息也自然由他传达，“回王上，此前西北军中那几个为安陵王叫屈的小将，属下已经派人解决了，此外，宋飞父子调去驻守边防后，宋家的后辈皆已答应归入神木军的营下。”
苏璟揉揉眉心，显然对这个结果很是满意。
无端想了会，开口问道：“王上，听闻念姑娘回来了？”见苏璟点头，无端忙道：“恭喜王上！不知王上打算何时将人接进宫？”
苏璟今日心情大好，执起手边茶盏，小抿了一口，“朕既等了这么久，不在乎这一时半会，待她将宫外的事情处理完也不迟。”
无端自然知道这句宫外之事与谁相关，登时有些不解地问道：“王上竟不阻止她与安陵王见面？”
“若他还是从前的安陵王，朕自然不放心，可如今，”苏璟不屑地一笑，“我太了解苏执的性子了，他如今这个样子是断不会接受她的，而朕要的，也是一个彻底对旁人死了心的人。”
无端恍悟之余暗暗叹了口气，自从那条胳膊重伤以来，安陵王整个人也几乎半废了，连类似宫宴这样的场合也常常以告假来回避，想到昔日如星辰般耀眼的人如今成了一块黯淡无光的石子，也难怪王上没有将他放在眼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