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桑从小厨房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刚刚过了回廊，就见月宁提着灯笼迎面走来。
“姑娘又去研究药膳了？”闻着她身上浓浓的药汤味，月宁展颜一笑。
扶桑点点头道：“我今日从古书中查到了一味食补的方子，也请教了几位大夫，都说是对旧伤恢复很有好处，所以就想动手一试。”
月宁见这位色艺俱佳的美人整日里不是做菜就是熬汤，都快成了府上半个厨娘了，不由感慨道：“为了王爷的身子，姑娘真是有心了。”
三年前，王爷重伤的左臂虽被保了下来，却留下了不宜用力的遗症，后来，王上更是以此为由收了王爷的兵权，在那段最难捱的日子里，扶桑对王爷的好人人都看在眼里，可王爷终究连一个侧妃的名分也没有给她。
月宁看着这个一片痴心的女子，心底突然生出几分酸涩悲凉。
她何尝不知她的执着，可是要等一个人完全忘记另一个人，这是一件多么漫长的事情啊！
扶桑见她神色突然黯淡，不免打趣两句：“快要做新娘子的人怎么这幅表情，还没嫁出去就想家了吗？”
“连你也取笑我，不同你说了！”月宁被她说的面颊一热，匆匆背过身去，似恼似羞地跑开了。
容枫进来添茶时，男子正披着夹衣静坐于窗台之下，窗户几乎全敞着，一弯月亮斜斜挂于半空，那萧萧一线身影在月色下显得几分淡漠孤寂。
容枫放下茶壶，取了一张小毯子盖在他腿上，“夜里有风，王爷小心着凉。”
苏执收回了悠长缥缈的目光，转过头道：“容妈来得正好，本王正想与你商议月宁与随易的婚事。”
容枫温然一笑，恭敬地行了一礼：“此事全凭王爷做主。”
苏执思忖片刻，徐徐道：“如今随易已经出府任职，虽说有了自己的宅子，可毕竟家中长幼皆空，将新娘子迎过去未免冷清了些，所以婚礼还是在府中操办吧，本王已命人留了一处院子作为他二人的新房，到时月宁就以本王义妹的身份出嫁，成婚后，他们可以搬出去独居，也可随时回来府上小住。”
如此贴心体面的安排实在令人动容，然而，容枫想也未想就直接拒绝：“王爷的好意老奴实在感激，可怎能让他们抢在王爷之前在府中大婚呢？这实在不妥……”
“有何不妥？容妈一生效忠府上，月宁又是在本王身边长大的，你们都是本王的亲人，再说，府上许久未有喜事了，也该热闹热闹。”
容枫知他一直是个面冷心热的孩子，所以不管自己以何理由推辞，都阻碍不了他的这份感念之情，索性弯身行了一个大礼：“老奴替月宁与随易多谢王爷成全。”
苏执淡淡一笑，伸手取水斟茶，自左臂遭重创以来，他为了不让这条知觉麻木的胳膊继续恶化，时长刻意锻炼，岂料这茶壶比预想的重了许多，以至于提到半空，手上实在无力坚持，便听咣当一声，茶壶跌落在案，滚烫的茶水也溅了出来……
“王爷！”容枫一声惊呼，连忙上前细瞧，“这是滚水，王爷可有被灼伤？”
灼热感像是一把细细的小刀，在那颗脆如薄纸的心上又划了一下，苏执望着满桌狼藉，眸光黯淡下来：“不碍事。”
索性只是手腕处有些泛红，利落地收拾完毕后，容枫望着他受伤的神情，目中无限疼惜：“御医说旧伤需要慢慢调养，王爷还是不要过于着急了，只要坚持上药，总有一日会好起来的。”
这样的安慰，这三年以来她重复了无数遍，可究竟能否痊愈，所有人的心里似乎都已有了定论，倘若楚游尚在，可能还有一线转机，可如今楚游已逝，加之耽搁时间过长，这只手臂怕是再也没有恢复的希望了。
想到此，容枫胸中一阵压抑不住的难过，“尽管王爷不愿再提，可老奴还是忍不住要问一句，当年明明一切都在计划之内，王爷为何还要答应莫仰才的条件？”
苏执微微一怔，想到三年前，牧尘也曾这样问他，明明已经派人前去大牢营救，为何还要听信莫仰才的话，任由他这样伤害自己？
的确，那时候他已猜到莫仰才会留一手，所以委派了两个最为信任之人去狱中营救，他也知道以三人的功夫就算遭遇敌手，想脱困也不算难，可偏偏莫仰才拿出了心念的贴身之物，就算他明白这多半是那老贼使出的障眼之法，然而一看见那支发簪，他就彻底慌了。
苏执转头望着漆黑的夜空，许久许久，才慢慢地收回了视线，“凡事都有变数，有些变数，本王无力承担。”
他回答得很是模糊，可容枫何等聪明，三言两语便明白了他话中意思。其实比起被王上打压忌惮的苦闷，他更为在意的是臂伤，这些年，御医也好，民间大夫也罢，甚至是一些无从考究的偏方，他都积极试遍，如此心切地想要痊愈，无非是不想有一日心上人回来，让她看见自己狼狈的样子。
从小到大，他总是这样，习惯地将所有的情绪都掩藏起来，看似冰冷得不近人情，却比谁都更为痴情。
容枫幽幽地叹了口气道：“老奴知道王爷心有所属，可王上的眼睛遍布天下，至今都未能寻到念姑娘丝毫消息，难道她一日不回来，王爷就一日不成婚吗？如今奸佞已除，天下大定，倘若夫人健在，一定希望王爷可以尽快成婚，让王府的血脉得以延续，若是王爷执意想让念姑娘做正妃，那么先封个侧妃倒也无妨。”见那人没有做声，容枫斟了一盏茶递上前去，斟酌着道：“这些年，扶桑姑娘对您的情意老奴都看在眼里，她虽出身贫寒，却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姑娘，王爷惆怅之余，何不多怜惜眼前人呢。”
苏执接过茶来抿了一口，又沉默地搁到了案上。
说到婚事，如今就连刚满十五岁的穆青王身边也封了两个侧妃，而皇族本就对子嗣极为看中，他至今既未纳妃也没有子嗣，比起其他妻儿满庭的皇子们，的确算个异类了，也难怪容枫催促。
见他垂眸不语，似在思索，容枫以为对方是将自己的话听进去了，神色不由宽慰许多，于是借着天色已晚，躬身退了下去。
入夏的夜空静谧柔美，月亮犹如被一层轻纱笼着，在窗台上投下浅淡的光晕，扶桑的琴声伴着清凉的夜风徐徐传来，曲子似呢喃细语般舒缓连绵，极是抚慰人心。
苏执伸手入怀，取出一支羊脂玉茉莉发簪。
距她出走至今，已经三年四个月零七日了，这段时间里，许多事情排山倒海般袭来，让他还未从楚游的离世和她的出走中缓过神来，就已身心俱疲。
可做个闲散的王爷也好，暗盟被解散了也罢，这些失意苦闷终究抵不过一个远走的她，多少个夜晚，他一面醉饮，一面抱怨她为何迟迟不归。
可每当酒醒，他都会郁郁地问自己，如今的安陵王失去了权势，一只手臂也几乎废掉，就算她回来了，你还能给她什么呢？
苏执深深的看着手里的发簪，唇边溢出一丝极淡的苦笑。
念儿，我们之间的距离当真是越来越远了吗？
…………
由于贡品的护送须得稳妥仔细，从塔萨到中原，一行人走了将近小半个月，期间阿古拉担心心念路途寂寞，几乎日日陪在她身边聊天解闷，直到所有的话题都被搜罗一空，封城终于在望了。
刚入城门，已有人上前接应，依照礼制，阿古拉须第一时间带着贡品入宫面圣，于是他将心念在一间客栈里安顿好后，便匆匆进宫了。
这并非阿古拉第一次面圣，可毕竟心里有了牵挂之人，步子不免急迫了些。入了正殿，就见苏璟一身灿金龙袍端坐于大殿之上，威严尊贵，气度不凡。
阿古拉上前叩首一拜：“臣阿古拉参见王上，王上万岁！”
对于这位塔萨第一勇士，苏璟向来颇为欣赏，于是笑着请他免礼平身：“朕听说你今年又夺得了勇士大赛的金马鞭，不愧是塔萨的第一猛将啊，此次护送贡品有功，朕定要好好赏赐一番。”
阿古拉恭敬地回道：“为大业效忠是臣的荣幸，臣不敢领赏。”
苏璟摆摆手道：“朕既说了要赏，自然不能食言。”说罢他思索片刻，视线悠悠滑过几位家中有适龄未婚女子的大臣，开口道：“朕见你也到了娶亲的年龄，不知威远将军可有意娶我汉家女子啊？”
话音刚落，座下几位大臣立即将心提紧，王上之意再明显不过，如今王后的母族是塔萨，若是这位将军再能娶得一位汉家贵女，塔萨和中原的关系必将粘黏更深，可那毕竟是千里之外的草原啊，谁愿意将自家女儿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呢。
一派沉寂中，阿古拉略略思索，脆声禀道：“回陛下，臣已经有了中意之人，她正是汉家女子。”
“哦？”这个有些意外的答案让苏璟的脸上浮起了浓浓的兴致，“不知是哪家的女子有此等福分啊？”
阿古拉脑子里闪过一张俏丽的面孔，如实禀道：“回王上，她家境普通，是个孤女。”
孤女？苏璟微微皱眉，显然觉得这个身份配塔萨的大将军着实有些低微了，不过见阿古拉谈及此女，脸上一片温润，遂觉得身份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于是十分豪气地道：“朕将于明晚设宫宴为爱卿接风，到时你且带着意中人一同入席，朕给她一个与你相配的身份，成全你们！”
君王口中的成全便是赐婚之意了，阿古拉本是想借此来拒绝一场乱点鸳鸯，未料事情的走向完全变了样，虽然这个结果于自己来说无疑是个天大的喜讯，可在还没有探明对方心意的情况下就贸然带人入宫接受天子的赐婚，似乎就有些过于莽撞了。
然而，面对天子的好意成全，他又岂能抗旨不从？加上自己也的确存了一点小小的私心，阿古拉终是咽下心中顾虑，上前谢恩道：“臣多谢王上厚爱！”
从宫里出来时，已是日影西斜。
刚回到客栈，礼部便派人传了消息过来，说是已安排好了一行人在宫内的住所，阿古拉想到心念此次回来定是想四处逛逛，住在宫里总归拘束不便，于是找了个理由婉拒了回去，礼部的人也很有眼力，知晓异族人生性自由，便将整间客栈都包了下来，并叮嘱店家以最高标准待客。
这是一间布置得颇有韵致的客栈，四面高墙环抱着一处小院，一弯潭水边，女子身着棉白色软裙正在弯身喂鱼，耳边一缕碎发柔柔垂下，清澈素丽中平添几分温婉。
听闻脚步声，心念抬眼望去，正撞上阿古拉呆凝的目光，遂放下鱼食，起身上前：“此次入宫还顺利吗？”
阿古拉自知失态，点头遮去了脸上一瞬窘迫，“很顺利。你呢？白日可有出去逛逛？”
心念想到自己有意无意地就走到了老地方，可在门外徘徊许久，却始终没有进去的勇气，于是微微一笑，藏起了深深的失落：“四处逛了一遭，这里几乎丝毫未变，街上依旧是人声鼎沸的盛况。”
阿古拉抿了下唇角，状似不经意地问道：“你愿意随我去参加明日的宫宴吗？”
见她神情微怔，阿古拉小心翼翼地解释：“王上明晚设宴为我接风，可携人同往，你愿意与我一起吗？”
她对宫宴并不感兴趣，可想到那个止步于安陵王府门前的自己，她还是犹豫了，如果说现在的李心念已经丧失了向前一步的勇气，那么这次的宫宴，是否会是一个重逢的好时机呢？毕竟，她太想尽快见到他了。
“所有的宾客都会到场吗？”
阿古拉点点头，忽又以为她是怕这种场合人多而紧张，于是忙安抚道：“不要紧，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好。”见他点头，心念飞快地应下，因为思绪全都在另一件事上，根本没有留意到阿古拉温柔的语气和因喜悦而略显激动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