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处宁静质朴的宅院位于半山腰,是三年前阿古拉命人新建的,屋子以青砖小瓦制成,是整个草原上唯一的汉家风格的宅院。由于宅子的主人是医者,所以屋后的山坡上种植了大片草药,人坐在院子里就能闻到淡淡的药香。
心念倒了一盏天香葵递给阿古拉,男子接过来小饮一口,遂放下杯子道:“今日贸然前来,的确是有事相求。你也知道,塔萨每年都会向朝廷进贡一批较为珍贵的药材,可今年进贡的药材名录中,‘木桕’与‘紫珀’这两味药尤其难寻,虽从巫医和牧民手中收了不少,可数量还远远不够,所以只好来求助你了。”
对于塔萨进贡一事,心念当然知晓,甚至在很久之前,在塔萨的大公主还没有嫁给太子时,她就亲眼目睹了这份独特“嫁妆”的来历。
彼时,那个一心想要为情郎报仇的女子拼命想让楚游当众出丑,最终却输得一败涂地,然而后来,她非但与自己的仇敌和解了,彼此之间还起了浅浅情愫。
世间万事变幻无常,果真教人难以揣度。
她常想,当初送自己出谷的马车若是顺利到了塔萨,自己会不会早就在这里安家了,然后遇到一个心意相通之人,在这青青草原上携手终老。可如果那样,她就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是谁,也不会遇到一个令自己刻骨铭心的人。
心念觉得今天心里很乱,怎么会想起那么多的旧人旧事,这是她三年里极力压制的东西,如今却一股脑儿的全冒了出来。
阿古拉见她神色有异,以为是药材的事,连忙问道:“让你为难了吗?”
避开他关切的眼神,心念笑着摇头:“当然没有,今年多雨水,不利于喜旱的‘木桕’和‘紫珀’生长,所以才尤为稀有,不过我此前囤积了许多在地窖中,数目应当足够,这两日我会让灵花分类打包好,你择日来取便是。”
没想到这个大难解决得如此之快,阿古拉拱手道:“那真是太好了!多谢尹姑娘!”
见他举手投足都是汉人的礼节,心念笑道:“你我之前还需要这些客套么?再说,这三年里你帮了我这么多,若是说谢,也该是我谢你才是。”
阿古拉低低一笑,棱角分明的脸上被天边的霞光渡上了一层温暖的橙红。
办完了正事,他似乎没有再留一会的理由了,临走前,阿古拉忽然从怀中取出一根金灿灿的马鞭递到她手上:“这个送给你。”
心念一怔,想也没想就将东西推了回去:“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阿古拉挑眉问道:“方才是谁说我们之间不需要这么客气的?”
心念微微一愣,再要拒绝,就听阿古拉道:“这是我最后一次参加勇士大赛了,也是最后一根金马鞭,它代表着好运,你若不收,可就是将好运气拒之门外了。”
这人可真是越来越狡猾了,在他再三示意下,心念只好笑着接过来:“盛情难却,不过我只负责帮你保管。”
夏天的草原,天黑得很慢,阿古拉回去时,天边的霞光还未落尽,脚下的塔塔草极为旺盛,展露出一种不败的娇艳。
“喂!”一道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阿古拉回过头去,就见灵花笑嘻嘻地冲自己跑了过来。
“大将军,你追了我师傅三年都没有得手,知道为什么吗?”
阿古拉早知晓她性子欢脱,言语无忌,对此也不恼怒,而是拍了拍袍子,饶有兴致地席地而坐,“灵花姑娘,愿闻其详。”
“因为你不够爽快啊!”灵花一屁股坐到他身边道,双手抱着膝盖直言不讳,“你是我见过的塔萨人中最磨叽的一个,明明喜欢师傅,非要藏着掖着,三年了,你们做过最亲密的事情无非就是喝喝酒,舞舞剑,这样何时才能抱得美人归嘛!”
虽然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姑娘,可说话的语气却像是个操心的老红娘,阿古拉觉得有些好笑,“她是中原人,生性多少会矜持些,我不能用塔萨的法子去对她,否则一个不小心,连朋友都要失去了。”
的确,师傅这人样样都好,就是总给人感觉心事太多,就算是笑,那笑里也像是藏着化不开的愁绪。可究竟是什么忘不掉的东西让她苦闷呢?
灵花珠子咕噜一转,显然脑子里已经有了答案:“悄悄告诉你哦,我近日起夜,常常看见师傅一个人坐在灯下发呆,白日里弹奏的曲子也多有思乡之意,虽然她从未提过以前的事情,可一举一动明显是想家了,你今年不是要护送药材去封城吗?大可借此机会邀她随你同往,她若是答应了,你们的关系岂不是突飞猛进?”
阿古拉眸光一闪,须臾,笑睨着她道:“你如何知道今年进贡的药材由我护送呢?”
灵花大咧咧地回了个白眼过去:“我又不是师傅,整日呆在山上懒得出门,你的一举一动,这草原上的女子传得比风还要快呢!”
五日后,阿古拉接到灵花的消息,带人上门取药。临走前,他将自己要护送药材去封城的事情告诉了心念,且小心翼翼的征询了她是否要一同前往的意见。
不知道为何,这个消息让一向平静的人心底波澜骤起,继而鬼使神差地说出一句:“让我想一想。”
想到她收下了金马鞭,又没有立即拒绝自己这个有些冒昧的请求,阿古拉很是明朗地笑起来:“好,队伍十日后出发,我等你的消息。”
心念坐在院子里,石案上放着半壶天香葵,身后是一片新开辟的花圃,时值初夏,野花长得繁茂,夜晚的长风柔柔吹过,花香混合着药香氤氲在空气里,沁人心脾。
她饮了一口茶,抬眸望去,星空高远深邃,月亮硕大如盘,比起中原,塔萨的夜色更加美丽宁静。
一晃三年多过去了,自己来到这里已经一千多个日日夜夜了,这三年里,她看着满坡的塔塔草盛开、枯萎,看着那些被她医好的牧民们开心的放牧唱歌,看着阿古拉回回都不负所望地拿到了所有勇士都向往的金马鞭……
三年里,一切看似充实而平静,可夜深人静时,谁又知道她常常难眠地坐在一豆灯下,独自对抗着那些扰人的情绪,蚀骨的思念呢……
不知同一轮圆月下,封城里的那些面孔会不会还记得一个叫李心念的人?又或者,他们早就将她淡忘了……
当年,葬完楚游的她心如死灰,只想找一个平静的地方将自己藏起来,于是,她灌醉了吴老头,急匆匆地上了一辆北去的马车,随商队离开了封城。
如今,苏璟已是万民拥戴的九五之尊,索雅也成了母仪天下的一国王后,阿古拉每每提及这位新王,都对他的才能不吝赞美之词,尤其称其蛰伏数年,隐忍不发,却在顺利继位后以雷霆手段除乱党,办贪官,一举铲除奸佞,重肃朝纲,是难得的治国奇才。
不仅如此,对外,面对魏国的一再挑衅,这位年轻的王举兵十万,御驾亲征,大败魏军于关外,经此一战,魏王主动求和,甚至送了一位公主前来和亲;对内,他更是命人对从前的禁案重新调查举证,最终平了近几十年来最大的一桩冤案,还了上将军满门忠烈一个清白。
心念听到这个消息时的时候,距离尹家的案子昭告天下已经过去半年多了,那一晚,她面向西方,跪下来重重磕了无数个响头,直到脸上已分不清是泪水还是血水。
后来,随着这位新王的呼声越来越高,随着越来越多新秀的涌现,人们似乎已经忘了先前那位名震四方的安陵王,她曾隐晦地向阿古拉打听过他的消息,得到的回答却是这位王爷厌倦朝廷纷争,主动上交了兵权,选择远离政坛,闲居府中,阿古拉提及此,语态尽是惋惜。
可究竟是他主动远离朝堂,还是被君主剪除了羽翼,不得已而赋闲在家,这一点丝毫不难猜测,毕竟古往今来,任何一个君主都不会任由下臣功高震主。
很多次,她望着微弱的烛光,依稀中似乎看到了那人清淡的眉眼,不知如此境况下,他过得可还算宽心?
那个时候,她是想回去的,后来,她无意中收了灵花为徒,为了教这个姑娘学习汉语和医术,不得已又在这里待了很久。
再后来,她因救治伤患,积劳成疾地病了一场,等身子彻底养好又是半年过去了,这期间传来了他带着家眷陪同君王去狩猎的消息,她曾悲观地想,她还有再回去的必要吗?岁月流觞,冷暖更迭,这么久的时间,足以让一切都回归到原本的轨迹上,如今的他,说不定已经娶妻生子了呢。
直到今日,阿古拉将是否与之同行的问题抛给她,她不禁目光微闪,想也未想就接了过来,虽然没有立即答复他,可那个肯定的答案已经在心里呼之欲出了,至此,她才发现自己的心一直都没有真正的安定下来过,那份刻意隐忍的牵挂,早已经被时光的笔雕刻成了深入骨髓的思念。
心念张开五指,一枚带着她体温的眉心坠静静躺于掌心。
楚游临终前的话又一次回荡在耳边,念念,这辈子遇见一个喜欢的人不容易,将我安葬完,就回去找他吧。
师傅,对不起,你的遗愿我被我耽搁了三年之久,但是你放心,这次我一定不会再辜负你了,我定会将它完好无损地还给你心爱的姑娘,我也不会再辜负自己了,不管前路如何,我都要回去再见他一次。
…………
灵花蹑手蹑脚地推开房门后,先是对着上方的四个牌位上了四炷香,然后恭恭敬敬地跪了下来。
动作尚算虔诚,眼睛却丝毫不离那碗刚供奉不久的红烧肉,十分诚意地磕了几个响头后,灵花在心中默念道,各位师傅,灵花饿得实在睡不着,从你们这儿借点肉吃,改天一定拿更多更好的肉来供奉你们,你们大人不计小女子过啊!拜托拜托!
说完,她窃窃地望了眼四周,确定环境安全后狡黠一笑,立即抱起那碗红烧肉大快朵颐,等到吃干抹净,才惊觉身后的门已被人打开,她猛地回过头去,只见那人正抱臂看着她,似乎已经站了很久。
啪的一声脆响,大碗落在地上,灵花挠头,愧疚的表情里难掩嬉皮笑脸,“师……傅。”
女孩机灵顽劣,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都像极了从前的自己。
心念想到了初初相遇时,她还是个四处流浪的小女娃,衣服破烂得不成样子,脏兮兮的脸上五官难辨,唯有一双眼睛很是清澈明亮。
见她饿得可怜,她递了一块饼过去,谁知女孩狼吞虎咽地吃完后竟扯着她的衣角不肯撒手,那时候她还听不太懂塔萨语,只好请来阿古拉帮忙。
后来经过盘问才知,这个可怜的女孩名叫灵花,家人在打猎的途中被狼群所袭,一家五口只有她活了下来。
从她轻描淡写的讲述中,心念仿佛看见了灵花的父母兄长被狼群撕扯得鲜血淋漓,看见了她的阿爸遇难前将贴身的匕首塞进她手里,然后奋不顾身地张开双臂为她挡住危险。
世间的父母大抵都是如此,宁可自己粉身碎骨,也会拼尽全力地去保全自己的孩子。
她的父母是这样,灵花的父母也是。
可能是因为同命相怜,从那一刻起,心念就决定收留这个女孩。
灵花终是没有辜负她的善心,生来乐观顽强的她还十分聪慧,短短两年时间,汉语就说得与阿古拉不相上下了,医术也有了很大的长进。如今,草原之上人人都知神医尹姑娘有了一个很好的**人。
心念径自上前,在四个牌位前一一叩拜行礼,又上了四炷香。
做完这些,她将灵花拉到一旁,郑重地道:“我过几日要出一趟远门,我走之后,这里就交由你打理了,屋子里的香火不能断,每日都要磕头,后山的草药还是按老方法打理,新收的药须得干透了才能存去地窖,零散的药材也不要浪费,可以碾碎了制成药包。还有,你随我这么久,独立下山行医应当没有问题,须谨记人命大于天,切不可因贪吃而误事。”
灵花听着听着眼睛骤然亮起来:“师傅可是要随阿古拉将军去中原?”
见心念没有否认,灵花心中一喜,没想到自己的法子竟如此奏效!既然郎有情妾有意,那么等到两人归来,说不定她师傅就已经成了将军夫人了,届时以阿古拉定会风光大娶,现在她光是想想那宴席上的一盘盘美味佳肴,口水就要流到地上去了!
望着她一双窃窃陶醉的大眼睛,心念少不了要点一下小徒弟的脑袋:“我说的话你有没有听进去?”
“当然有当然有!”灵花握住心念的手道,“师傅你就放心去吧,听说中原可繁华了,好吃的好玩的比天上的星星还要多,你和阿古拉将军可以多呆几日,大可不必担心家里。至于我嘛,平日里有忠师傅,义师傅,灵师傅还有楚师傅陪着,自然也不会觉得无聊!”
尚算对她放心,心念指了指地上的碎碗,灵花立即领会,须臾功夫,地面收就被拾得干干净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