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萨的春季很短,几场雨一落,夏天就迫不及待地来了。
枣红色的小马停在大帐前,一身轻薄骑装的少女收起马鞭,利落地从马背上滑了下来。
帐前的侍卫刚要上前行礼,少女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悄悄地掀开帐帘一角,猫腰钻了进去。
宽大的桌案边,男子正背对着她在灯下看书,少女蹑手蹑脚地走到他身后,如往常一样,倏一伸手,蒙住了他的眼睛。
“公主策马回来了?”男子微微一笑,搁下了手里的书。
“我刚从父王帐中回来,听说父王今日召见你了,可我问了半天,他却什么都不肯对我说。”少女笑嘻嘻地放下手来,坐到他身边,试探地问道:“阿古拉哥哥,他不会是想让我嫁给你吧?”
她的坦率让阿古拉失笑,“不是,是关于今年进贡药材的事。”
少女紧张的心一下子安定下来,她想了会儿,有些不解地问道:“如今姐姐已经是业国的王后了,塔萨的赋税和进贡也年年递减,父王为什么还要如数进贡那么多珍贵的药材?”
“绿珠,”阿古拉的语气中带了丝郑重,“正是因为索雅公主贵为一国之母,塔萨才更要表以衷心,作为大业王后的母族,我们既得公主庇佑,自然也要处处做出表率,以免落人口实。”
绿珠翻了个白眼,端起案上一盏天香葵一饮而尽,“中原人总是那么多道理,如今连阿古拉哥哥说起话来也是一套一套的,真是无趣!”
阿古拉笑着摇摇头,转手拿了件披风套在她身上,细心地为她系好带子:“所以啊,知道你对这些不感兴趣,王爷才不愿多说。现下进贡的药材中还缺两味尤其难寻,我要找人想想办法,今日恐怕没法陪你玩了。”
绿珠看着他,忽然噗嗤一笑,“想去找神医姐姐就直说,何必如此拐弯抹角?”
阿古拉一怔,伸手拍了下她的脑袋:“再胡说,我就去奏请王爷,求他把你嫁给我!”
“别别别!”这招果然奏效,小公主闻言急得连连摆手,“阿古拉哥哥,我闭嘴还不成吗……”
虽然草原上想嫁给阿古拉哥哥的女子比天上的星星还要多,可阿姐说过,若是嫁人,一定要嫁给自己喜欢的人。
自己当然很喜欢阿古拉啊,可随着年龄的增长,随着另一个人的出现,她渐渐明白了自己对阿古拉的喜欢绝对不是姐姐说的那种喜欢,虽然那个人现在还只是父王座下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将,但她相信总有一天,他一定可以摘下金马鞭送给自己,也一定会让父王刮目相看!
念及此,绿珠小公主拍了拍阿古拉的肩膀,起身道:“你有你想见的人,我也有我想见的人,祝我们都能心愿得偿!”
说完,眼睛一眨,风似的飘出了帐子。
阿古拉笑着摇摇头,却将那句“心愿得偿”装进了心里。
一个时辰后,一身汉家打扮的年轻男子将马拴在山坡下,沿着小路一直向上走,半个时辰后,掩映在青葱林子里的一处宅院便近在跟前了。
望着那扇紧闭的院门,阿古拉忽然想到今日山下有妇人难产,她应当带着那小徒弟救急去了。
寻人不遇,干脆找了个宽敞的地方席地而坐,望着满坡的塔塔草,男子的嘴角轻轻扬起。
三年前,也是塔塔草遍地的季节,他在关外遇见她,如今誉满塔萨的女神医。
那时,他带人拦下了一辆极为可疑的马车,挑开车帘,一堆被绑住手脚的汉家姑娘哭得稀里哗啦,唯独她,安安静静地坐在角落里,身侧竖着一把古琴。
他不经好奇地问,你叫什么名字?女子看着他的眼睛,思量了一会。
尹儿,她淡淡道。
直觉那是一个应付生人的假名字,可她清澈明亮的眼睛将他的质疑卡在了喉中,这种感觉颇有些不自在。
绑匪被就地处决,除了她,所有遭难的姑娘都被送上了回程的马车。
“为什么?”他抱着胳膊,饶有兴趣地看着眼前的汉家女。
“因为我没有家可回了。”
她的眼睛很亮,淡淡地望过来,让他有刹那的失神。
后来,她被自己带回塔萨,安顿于此,还收了一个小徒弟,他被封了定远将军,名震四方,前途无量。他们之间,情分远不止朋友,论知己,又有些谈不上,只是每逢有人提到他的婚事,想为他牵线搭桥时,他都毅然婉拒,每次拒绝,他都会想到她。
……
孩子的啼哭声透过厚厚的帐篷传出,力泰握着阿妈的手一松,所有人高悬的心齐齐落了地。
灵花把剪刀扔给旁边的产婆,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整整四个时辰,终于把这个小东西弄出来了!见小婴儿皱着小脸哇哇大哭的样子,灵花的眼睛也是湿湿的,顾不得擦干净手上的血,就欣喜地冲着对面的人叫道:“师傅,师傅!是个女孩儿,两条人命在我手里都平安无恙呢!”
心念一身淡蓝色长裙,襟前坠了个点了彩的银项圈,头上的簪子虽款式简单,却也是草原女子钟爱的银饰。
见小徒弟首战告捷,她点点头,脸上露出微微笑意。
两人刚出帐篷,就受了众人一个大礼,不善言辞的草原汉子半跪在地上,眼眶通红:“天神庇佑!谢谢二位神医!谢谢二位神医!”
第一次与师傅齐名,灵花心中喜悦,一双眼睛笑得像是弯弯的月牙。
心念忙弯身将人扶起:“巴哈大叔客气了,快进去看看孩子吧。”
男人起身后又鞠了一躬,这才领着家眷呼啦啦地进了帐篷。
临走时,力泰将准备好的谢礼递给心念,各种山珍野味塞了满满一大筐,心念执意不收,力泰执意要送,僵持下,灵花笑嘻嘻地扒出一只腌好的野山鸡道:“所谓礼不在多在于精,我和师傅都爱吃这个,就拿个精华好了!”
力泰挠挠头,想了半天终于妥协。
回去的路上,暮色渐深,脚下也起了些清浅雾气,两条身影并肩而行,在蒙蒙山色中一隐一现。
灵花提着野山鸡,心情大好:“师傅,小厨房里还有许多我新采的菇子,咱们晚上炖山鸡锅吃吧!”
见她一副馋兮兮的样子,心念无奈地转了话题:“第一回给人接生,感觉如何?”
“师傅也说是第一回,定是既害怕又紧张了,”实话实说后,灵花忽然狗腿似地挽上了身边人的胳膊,“不过,只要有师傅在,天大的问题都不是问题!师傅是华佗再世、扁鹊重生,医术举世无双!我看就连那传说中的医仙楚游也不及师傅一根手指头呢!”
她说得眉飞色舞,丝毫没留意旁边的人变了脸色。
“灵花。”心念定住脚,认真地看着她。
糟糕,马屁又拍错了……灵花伸手打了下自己的嘴巴,明知师傅对医仙楚游最是尊崇,自己又怎可对他老人家不敬呢。
心念不再管她,自顾向前走去,“罚你洗三天的碗,今天不许吃肉。”
洗碗一点问题都没有,不给她肉吃?那还不如要了她的命!
“喂!师傅,换个惩罚好不好?我都累了一天了,要些荤腥补身子啊师傅……”后面的人蹦蹦跳跳地央求,心念忍住笑意,甩甩袖子继续大步前行。
一道人影背对着她立在门前,墨玉束发,脊背直挺,天青色锦袍衬出他宽肩窄腰的好身形,遥遥看去,好似画卷般俊逸出尘。
心念登时心跳如鼓,整个人全身僵硬地钉在原地。
三年了,那个日日夜夜都都徘徊于梦中的身影,那个她令她朝思暮想却没有勇气再去触碰的身影,此刻距她只有几步之遥。
一丝酸楚哽在喉间,就连放在两侧的手也开始微微颤抖,她就那样静静地站着,似乎不敢上前惊扰这恍若梦境的一幕。
少顷,那人察觉到了身后的动静,微笑着转过脸来。
一瞬间,她眼睛里的光骤然灭去,一颗心死寂般坠入谷底。
灵花轻摇了下她的手臂,小声且直白地赞道:“没想到阿古拉将军穿着汉家衣服竟如此风流倜傥,我若是师傅,定早就将人收入囊中了,免得让这草原上的花花草草不死心的惦记着!”
强咽下心中酸涩,心念侧身盯住小徒弟:“灵花,三天不许吃肉!”
不顾身后某人的哀嚎,心念上前打量了男子一眼,疑惑地道:“你,怎么这身打扮?”
年轻的塔萨将军微微一愣。
难道她忘记了?上回中秋节,两人聚在一起喝酒,三杯两盏下肚,她盯着他的眼睛,直白地说,你长得如此好看,若是穿上汉家衣裳一定很像……
她话还未完,人已歪歪倒倒醉在桌上。
所以究竟像什么呢?
他第一次迫切地想要了解一个人的心思,所以心甘情愿地迎合了她的喜好。
算了,本就是半醉半醒的话,她哪里还会记得,也只有他放在了心上。
阿古拉浅浅一笑:“是一个中原友人送来做纪念的,今日不在军营,才有机会穿一穿。”
原来如此。
心念点点头,不再看他,伸手推开了院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