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抄近道抵达荷汀时,楚游的衣衫已被汗水浸透,面色苍白若纸,嘴唇呈乌紫色。
将人安置到榻上,吴老头神色复杂,“此毒称得上是万毒之王,噬体极快,你要有心理准备。”
咯噔一声,心念听到自己高悬的心跌碎在地上。
她何尝不知此毒凶险呢?若非楚游内力深厚,绝不可能撑到现在,只是如今她没有把握,吴老头也没有把握,而这世间唯一有希望解此毒者,却是病患自己。
心念深吸一口气,面色发白地说:“不管怎样,我都要一试。吴伯,你一定要帮我!”
“别白费力气了……”轻飘飘的声音从榻上传来,心念猛地转过头去,只见楚游冲她轻轻一笑:“念念,记不记得我从前和你说过,我们楚家的人,都活不过三十岁。”
她的眉心不由自主地跳了一下,丝丝寒意从脚底板拱上来,“不许胡说,我现在给你拔箭!吴伯,帮我准备热水,剪刀,止血药……”
吴老头沉默地望了一眼榻上之人,静静地垂下头,推门而出。
关门声响起,心念突然变得害怕起来,她呆呆的注视着他身上那支短箭,自己都没有留意到伸出去的手指在细细颤抖。
袖子拂过桌面时,一堆瓷白的药瓶被哗啦啦地打翻在地。
其中一瓶是拔箭时的必备药,她蹲**子紧张地捡起一个,不是,捡起另一个,也不是。
乱了乱了,怎么全都乱了?这一刻,她的理智淡定全然崩溃,整个人陷入了一种无措的惊慌中。
“这样手忙脚乱的样子如何替人诊治?以后出去,千万别说是我楚游的徒儿。”带着笑意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他戏谑般的调子,她却听得痛若剜心。
“念念,”他唤着她的名字,声音里带着低低的郑重的恳求,“我还有最后一件事。”
“我不想听!”握着药瓶的手一滞,心念就那样冲他嚷了起来,然后继续在一堆药瓶中埋头寻找。
“念念……”男人轻轻地叹了口气,目光执拗地望着那个消瘦的背影。
终于,心念缓缓仰起头,无力地跪在他榻边,楚游伸手入怀,青白的手掌中,躺着一枚形似鹰状的眉心坠,“你帮我把这个还给索雅吧。”
手指冰凉地接过东西,心念的睫毛微微闪动,想到从前师傅用塔萨的药材配出了瘟疫的解药,又想到索雅说她与楚游已经和解,一时间,心念似乎完全明白了。
楚游自顾一笑,眉梢眼角的温情下掩着一丝微微的遗憾,“不是不想还,总觉得还了就不欠她什么了,我不想和她互不相欠。念念,这辈子遇见一个喜欢的人不容易,将我安葬完,就回去找他吧。”
她的眼泪霎时就滚了下来,嗓音变得轻柔而颤抖:“不许说这些丧气话。”
“不要哭,”楚游伸手轻轻拂过她冰冷的面颊,脸上仍挂着虚弱的笑意,“楚府的碧芳阁中,是师傅给你准备的嫁妆,到时,就让半夏替师傅送你出嫁……”
心念咬着唇,抑制不住的悲伤让她将手中的药瓶越握越紧,直到咔嚓一声,瓶身碎裂,扎得满手是血。
“师傅……”
“葬我之处,风光要好,不能有污秽,最好夏天凉快,冬天暖和,对了,我要换身新衣服,若是没有云锦,棉纱也行,总之,要用白色……”
他絮絮叨叨地交待着,语气刻意轻松,眼睛里带着忽明忽暗的笑意。
风,徐徐吹开了微敞的窗子,只需一瞥,暖意融融的四月春景便尽收眼底。
心念无措地握住他的手,依稀间,时光回溯,她还是从前那个跪在业王脚下的小宫女,他也依旧是那个笑得戏谑的白衣男子,无视她的紧张颤栗,他居高临下地望过来,淡淡一句:“还是个胆大包天的宫女。”
后来,这个性情乖张的人莫名其妙地成了自己的师傅,再后来,这位处处护着自己的师傅成了她心里不可或缺的亲人。
红日西陲,房间里一片死寂。
吴老头推门进来时,榻上的人神态平和,像是极度安静的睡着了。
他放下东西,坐在心念身旁道:“楚氏历代为皇族研药,楚游的祖父在为先王试药时不幸中毒而亡,父亲为求药葬身于塞北雪岭,几位叔父也都由于种种原因英年早逝,所以,你师父说的没错,就像是一个诅咒,楚家的人至今没人能活过三十岁。”
身侧的人目光空洞地转过脸来,吴老头平静地说,“丫头,这就是楚氏一族的命。”
心念微微一怔,骤然想到他许久之前的一句话,你既是我楚游的徒儿,若是有一日师傅突然去了,你可是要为师傅收尸善终的。
那时候,她还被这个玩笑气到了,却不想当初的戏言竟在今日一语成谶。
初春的荷汀,芳草萋萋,异卉争妍,景致极为绚烂。池岸边的古树已有千余年了,如盖的浓翠中缀满了白色的小花,风吹过,飒飒间,头顶的花叶如积雪般簌簌洒落下来。
树下,女子靠在墓碑上,头微微仰着,自顾说道:“师傅,这里景色很美,挨着温泉,冬天不会冷,夏天也不热,我将你葬于这颗千年古树之下,愿从此往后,岁岁年年,朝朝暮暮,花鸟相伴,风月同眠……”
四月的风轻拂过她的脸颊,带起了鬓边几缕碎发,心念轻轻地伸出手,不一会儿,掌心里就捧了一层浅淡宜人的芳香。
她凝视着这双手,眼泪一颗一颗滚落下来,这双手谁也救不了,救不了大哥,救不了灵雀,救不了师傅,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些她最亲近的人一个接一个地被宿命恶毒的魔爪带走。
悲愤,彷徨,无能为力,最终凝结成了寂寂无边的悲凉,将她一颗心高高地抛在了命运的枝头,摇摇欲坠。
她就那样一动不动地坐着,眼神凝固在了遥远的天边。
…………
业二百二十九年四月十七,业王苏洵驾崩于朝德殿,同年五月,太子苏璟继位。
这位新王登基后的第一件事便是重审上将军尹明轩一案,经过繁复的举证与调查,一个月后,这桩历时十二年之久的禁案终于得以昭雪。
与此同时,户部尚书莫仰才因谋逆叛国,构陷忠良等多重罪名被新王亲手斩杀于朝德大殿,莫仰才死后,莫氏九族遭株,身首异处,魂飞九天。
一场短暂的暴雨过后,阳光灿烂,万物如新。
湛蓝高远的天幕下,苍鹰振翅,骏马狂奔,成群的羊群像是天上飘逸的云,在叠叠的草浪里缓缓流动,远处,蜿蜒小河袒露在阳光下,长风吹起,将岸边牧羊女的歌声送向四面八方。
这个季节的草原,连呼吸都带着令人愉悦的舒朗。
一顶帐篷前,两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正在比试摔跤,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都彰显着草原男儿独有的彪悍勇猛,站在他们周围的是七八个黝黑健壮的少年,此时正打着赤膊,高声为同伴助威。
刚刚结束的勇士大赛让这些小伙子们仍沉浸在一种热血沸腾的兴奋里,作为整个塔萨最重要的赛事,那根象征着无上荣耀的‘金马鞭’,几乎是每个草原男儿都想为之一搏的终极目标。
而想要摘得这份荣耀,唯有勤加练习。
几轮下来,双方竟还是平手,其中一个少年不甘示弱,揉了揉摔痛的膀子,叫道:“再来!”
“力泰!力泰!”一道声音乘着呼呼风声,支离破碎地传了过来。
少年听见有人叫自己,皱了下眉,凝目望去,不远处,一个红彤彤的身影正打马而来,茫茫原野间,她赤红的衣裙像是一团火焰。
少年渐渐看清了她的脸孔,忙找人顶上自己,转身就走了出去。
“诺敏,你怎么来了?”见到心仪的女孩子,力泰又惊又喜,抹了一把汗,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少女是草原上少有的白皮肤,一双眼睛玛瑙般又黑又亮,由于一路疾行,脸上泛着健康的红润,“力泰,你阿姐要生了,情况不大好,你快回去看看吧!”
少年一听,登时有些没反应过来:“你说什么?阿姐距离生产不是还有一个月么?”
“这个我也不清楚,”毕竟也才十四五岁的年纪,诺敏的脸上带着不解的焦急:“反正,反正就是提前生了,但是生了好久孩子就是出不来,你阿妈都急哭了!”
力泰听罢顿时一惊,牵过一旁的大黑马,纵身跃上马背,正要挥鞭,猛地想到了什么,忙问:“可找人去请尹姑娘了?”
诺敏使劲点头:“你阿爸已经去了。”
这个回答让他急躁的心莫名地定了三分,力泰使劲的挥起鞭子,唰的一声抽在马股上,大黑马箭似的冲了出去
“驾——”诺敏一踩马磴,掉了个头,紧紧地跟在飞驰的力泰身后。
马蹄声卷起细细的尘土,一碧万顷的草原在他们身后连绵逶迤,少男少女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地平线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