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府在修建时极为讲究,造山凿池,植林开路,布局错落有致,最终每条小路俱是蜿蜒起伏,沿途景色各有不同。虽是夜晚,心念提着灯笼信步其中,仍觉得意趣盎然。
索雅并没有因为楚游而迁怒于她,同样,她也没有真的去“哄”索雅,两人还是如之前一般,默契地谈天说地,默契地对此只字不提。
或许她们彼此都知道,不管伤疤被揭了多少次,喊痛是没用的,时间才是愈伤的良药。
想到再过几日便要离开封城了,心念抬头望着高悬的明月,心中感叹,月亮,日后,便是你我为伴了……
又走了一程,等意识到该原路折返时,忽闻不远处有声音传出。心念驻足细听,那声音断断续续,时有时无,似是痛苦的**,犹豫了一瞬后,医者的本能令她调转步子循声而去,没走几步,就发现了一处隐于林间的小院,再靠近些,只见院落子口有两个侍卫模样的人在说话,她一惊,匿了灯笼,躲到了树后。
虽隔着些距离,可正值万籁俱寂的深夜,那二人的声音便听得十分清楚。
一个声音焦急地道:“再这样下去,大人就没命了,我去求殿下!”
另一个声音似乎比他更急:“你疯了,太子殿下不许人请大夫,忤逆了殿下,你的脑袋还想不想要了?”
那个声音渐渐小了些,叹道:“大人跟了殿下十年,殿下怎会如此狠心!”
另一个声音犹豫了下:“这样吧,一会再给大人上些金疮药,至于断骨,烧些热水来敷一下,殿下不让请大夫,却没说不让咱们自己治。”
…………
心念听得眉头紧蹙,照这二人的说法,里面的人应当是被打断了骨头,若断骨未接就热敷,岂不是……
正欲上前制止,可转念一想,如此重罚还不让医治,此人定是犯了重罪,她不明情况就去插手,显然不妥。
摇摇头,刚想溜走,里面的人忽然大呼起来,带着极度克制的痛苦。
心念顿住脚,她忽然恍惚地想,十年,这人跟了主子十年,自己与大哥尚且也是十年的情谊,这期间,她也屡屡挨罚,也是遍体鳞伤,大哥却总是在最后关头护着自己的。
这十年的情分,万一子瑜后悔了呢?
犹豫再三,她终是大声说道:“照你们这样的治法,不到明日天亮人就废了。”
忽闻人声,两个侍卫一惊,戒备地四处张望,“什么人?”
心念提着灯笼自树后走出:“我是索雅公主的朋友,近日在府上做客,碰巧,还是个大夫。”
两个侍卫狐疑地互望了一眼,其中一人提剑上前,眼神锋利:“大夫?你若真是这府上的宾客,怎会深更半夜不在房中休息,鬼鬼祟祟地躲在树后?”
心念见他剑已出鞘,淡淡道:“你若不信我,大可以把我绑去见太子殿下,可里面的人若错过了接骨的最佳时机,就是废人一个了。而且,他应当是刚受刑不久,伤处还在渗血,你们若是这个时候给他热敷,会导致肿胀加重,更不利于恢复。”
那侍卫犹豫了一下,刚欲质疑,另一个侍卫小声在他耳边道:“我瞧这姑娘所言非虚,大人情况危急,可以让她先试着救人,至于身份,我们稍后派人查验便是。”话音刚落,屋内又传出痛苦的**。
“罢了,”侍卫收剑入鞘:“你且随我来吧。”
由于心念的动作干净利落,加上两个侍卫也极为配合,经一番诊治,无端在剧痛后陷入沉睡,醒来时,窗外还是黑黢黢的天。
他试着动了一下双腿,震惊地发现竟然还有知觉,而那个救了自己的人,正闭着眼睛守在榻前。
心念睡得很浅,察觉无端已醒,立即将烛光拨亮了些,掀开被子,检查了下他的腿骨。
无端抗拒地一缩,声音干哑:“你为何要救我?”
见伤处并无不良反应,心念替他盖好被子,倒了杯水过来:“我是医者,你是病人,救你是天经地义。”
无端舔了舔发干的唇,却拒绝被人喂水:“你少在那里假惺惺,你的心思瞒不过我,无非是想借此机会接近璟爷,求得荣华富贵。你这种不知廉耻的女人,就算你救活了我,我伤好之后也会替璟爷除了你。”
心念放下杯子,摇头苦笑:“真是不知好歹,若真如你所说,我是为了荣华富贵接近殿下,而你对我又颇具敌意,你这个样子,我坐视不管岂不是更好?”
无端盯着心念,眼中满是警戒:“不管你存的什么心思,只要我无端活着,就断不会让殿下被你这个不知廉耻的妖女迷惑。”
心念被他骂得有些恼,直起身,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你我素不相识,我为了保你的腿,守了你整整一夜,滴水未进,你倒好,口口声声说我不知廉耻,我究竟哪里让你觉得我不知廉耻?”
无端冷哼一声,满脸的不屑和鄙夷,“一个小小的丫鬟,竟然心存妄念,屡屡施计魅惑主上,手段卑劣,人尽皆知。”
心念一怔,反应过来他说的应当是安陵王府的事情,心中哀哀一叹,原来自己的名声已经臭到如此地步了吗?
无端以为她无话可说,脸上鄙夷之色更浓,刚欲再出言嘲讽,不料这女人竟浑不在意地一笑:“喜欢王爷的女人那么多,我不过是向自己喜欢的人坦露心声,不伤人不害人,手段如何卑劣了?难不成那些明面上唯命是从,暗下却施计害人的方式才值得称道吗?”
无端被她一噎,闷声道:“简直是歪理!”
天色微亮时,两个侍卫一前一后推门进来。
见无端已醒,二人齐齐向心念行礼,其中一人道:“多谢姑娘,我们暗下打听过了,姑娘的确是侧妃娘娘的朋友,昨日多有得罪了。”
心念道:“不碍事,你们大人的腿已经没有大碍了,但为避免留下遗症,腿伤要静养一段时间,后期需要的外用药我已写下来了,不是什么名贵用药,外面的药铺就能买到。”
另一个侍卫忙呈上手中的食盒,端出一碟馒头和小粥:“多谢姑娘,姑娘一夜辛劳,吃些东西吧。这里条件简陋,还请姑娘见谅。”
心念捏起一只馒头,咬了一口:“多谢,你们放心,今晚的事情你们不说,我不说,没人会知道,你们大人能康复全凭命大。”
两个侍卫互望一眼,又齐齐行礼致谢。
心念望了眼那个最不待见自己的人,道:“你不用担心,我要离开封城了,你算是我在这里医治的最后一个病患,咱们后会无期。”
听闻她要离开封城,无端一怔,还未琢磨过来她此言是真是假,人已推门离去。
一名侍卫将无端扶起半身,另一人倒了杯水过来:“大人这回能保住双腿,真是多亏了那位姑娘。”
“这姑娘的医术可真是神了,我好歹是军营里出来的,军医救人见了不少,却从未见过接骨如此麻利的。”
无端重重地哼了一声,岂料两个侍卫却越说越起劲。
其中一人掀开被子,一面替无端上药,一面问道:“大人可记得那位姑娘是如何替您接骨的了?”
药入伤口,无端微微皱眉,他如何不记得?
一个姑娘家,一面为他揉腿,一面问:‘喂,你有喜欢的姑娘吗?’
早闻她不知检点,不料当真如此,若不是剧痛难忍,他早该拔剑相向了。
‘你看着我的眼睛,’她竟丝毫不顾他的愤怒,指着自己眼睛,娇俏一笑,说,‘你喜欢的姑娘有我漂亮吗?’
他愣神间,那句“不知廉耻”还未出口,只听咔嚓一声,登时腿骨剧痛,额上冷汗涔涔。再后来,他被人灌了一碗药,便昏睡过去。
侍卫以为他记不起来,又将过程说了一遍,道:“这法子的确很好,人在不知情的状况下承受剧痛,不会有心里负担,那姑娘可挺有意思的。”
腿上的痛渐渐平复,无端侧过头去,半晌,嘴里飘出一句:“不知廉耻”。
…………
心念一早就去向苏璟辞别,去的时候他正准备进宫上朝,心念自知来得不是时候,正打算回去,没想到太子殿下还是抽空见了她。
第一回被请进太子府的书房,心念有些拘谨,尤其见苏璟一身白色蟒纹朝服,金冠束发,贵气逼人,顿觉自己与这些权贵乃云泥之别,不该再有深交。
心念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道:“受殿下之邀,这几日在府中小住,多有打扰,今日我该回去了,特来向殿下告辞。”
这回,他没有再纠正她称呼上的疏离,只是望着她道:“多谢你。”
心念有些意外地抬眸,视线相碰,苏璟补充道:“索雅近日很开心。”
见太子爷将索雅的好心情归于自己的陪伴,心念倒有些不好意思,“公主初来异地的确有些生疏,可她生性纯良,为人洒脱,相信时日长了,自然会融入中原的习俗。”
苏璟深望了她一眼,柔声道:“今日赶着上朝,不便相送,待到梨花满园,再邀姑娘赏景。”
他声音中有浓浓的不舍,可他又十分清楚,让她住进府来,已是冒险至极,想到府中无处不在的眼线,一着不慎便会将她卷入沼泥,他不能再为了一己私欲而置她的安全于事外。
心念听闻他赶着上朝,自知耽误了人家的正事儿,于是抱歉地道,“殿下客气了,耽误了殿下的行程,心念惶恐,心念告辞。”说罢,又是恭恭敬敬的一礼,转身离去。
苏璟怔怔地望着她的背影,直到那条白影飘出他的视线,才唤了声来人。
守在暗处的侍卫立即现身:“殿下。”
“七星阁的事情查得如何了?”
侍卫禀道:“得知他们在追查念姑娘的身份后,属下就加派了人力去打探,可七星阁效力于宣庆王,行事甚是机警,内容又过于保密,属下恐泄露身份,不敢深究,属下无能,请殿下责罚。”
苏璟摆摆手,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将你的人都撤回来,你暗中去一趟空绝谷,将信交给这个人。”
侍卫双手接过信,领命而去。
苏璟缓缓转身,沉默地望着书架上一支摆放已久的长萧,眉宇轻皱。
七星阁号称通晓世间秘闻,其刺探消息的手段在江湖中赫赫有名,七星阁虽效力于宣庆王,可按照历代规矩,每年只行动三次,且要经阁主同意,所以,若对方只想查一名与他相关的女子,绝不会如此大费周章。
那么,能让苏焱动用七星阁的人,究竟是何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