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大雨过后,天穹如水洗过的黑缎,一轮明月格外澄澈透亮。
霁月居临着湖,风一吹,夏日的夜晚也有了一丝凉意。吉娜在院子里置了凉榻,又煮了一壶天香葵,待到茶开沏好,便扑着摇扇替主子消暑。
索雅手捧书卷,侧卧在榻,目不转睛地盯着其中一页,兴致正浓。
见这主仆二人安然惬意,无端驻足在院前,默默一叹。他很少来霁月居,他来得少多半归于主子来得少,虽说主子将整个府里最敞亮的阁院赏给了这位塔萨公主,甚至准许霁月居内的物件陈设皆可沿用塔萨的风貌,可这些毕竟是做在面子上的东西,自大婚起,主子的心就不在这里。
谷莫耶费劲心思栽培女儿,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换来大业对塔萨的庇护,索雅公主虽为侧妃,却是头一位嫁入太子府的人,为了母族衰荣,也当费尽心思讨好夫君,可目前看来,这位侧妃娘娘似乎并不大上心,加之子嗣上也迟迟没有动静,这两个本就冷冷清清的人,后面怕是更要疏离了。
无端思虑间,吉娜已眼快地望见了他,于是搁了扇子,快步过来。
无端还未开口,吉娜便抢先道:“见着大人我便知,殿下近些日子是来不了霁月居了。”
未料她如此直接,无端掩嘴轻咳一声:“殿下他,这几日公务繁忙,特托我来转告公主,近些日子就不过来了。”
吉娜听罢,冷冷一笑,回道:“大人是殿下的贴身随侍,殿下公务繁忙,大人想必也是忙得紧,这样的小事,打发个下人过来禀告便是,怎好劳烦大人亲自跑一趟。”
无端舔舔发干的唇,本就没什么底气,现又被人暗暗挖苦,面上登时有点挂不住:“不过是顺路带话,话已带到,无端的确还有事,先行一步。”
吉娜转身回到榻前,索雅已经起身,见她满脸不悦,扬眉道:“方才去哪里了,怎么这副表情?”
吉娜气冲冲地转述了无端的话,又道:“这无端越发的会扯谎了,道是殿下公务繁忙,可前院里的琵琶声这些日子就没消停过。”
“清风朗月,好书好茶,他不来,我们主仆倒是惬意。”
见索雅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吉娜想了一瞬,抬眼望着主子,直言道:“公主,您是头一位嫁入太子府的人,又是塔萨的大公主,是王爷的掌上明珠,如今殿下却放着您不顾,独宠一个奉茶的丫鬟,您是何等尊贵的身份,那个拢香只不过是个奴婢,殿下竟抬其为侍妾,还赏了叠翠居那么好的院子给她,府上的下人们明里不说,暗下不知要怎样议论呢。”
索雅搁了书,无谓一笑:“嘴巴长在别人那里,只要不当着我的面嚼舌,他们爱怎样议论便怎样议论。倒是你,原本少言寡语的冷美人,如今说起话来竟也同那些丫鬟婆子一个模样了。”
吉娜低下头,支吾道:“吉娜……吉娜只是觉得,殿下待公主如此,着实太委屈公主了。”
索雅望着她一筹莫展的脸,轻叹道:“傻丫头,他日后是要做王上的人,宠幸的女子会同天上的星星一样多,此时对一个婢女生情又算什么呢?况且,我与他互无感情,不算委屈。”
吉娜抿着唇,犹豫了一会,壮着胆子道:“公主,我听闻王上一向重用安陵王,安陵王私下里却处处与殿下不和,此次长渠水患之后,安陵更是取代了殿下在工部的督职,殿下心中郁结难舒,这才整日借酒消愁,让有心人钻了空子。”
索雅抬起头,淡淡的目光睇过去,含着一丝威严:“这些话,你从何处听来的?”
吉娜身子一凛,却还是小声答道:“是殿下喝醉时说与拢香的,那个丫头一朝得意便忘了形,炫耀时不禁将私房话也漏了出来。公主,塔萨依附于大业,王爷更是看好并支持太子殿下的,若王上继续对安陵王委以重任,难保他日后不会自恃功高,生出不臣之心……”
“吉娜,”索雅挥手打断她,正色道:“你自小与我一同习汉语,熟知中原礼仪,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应当不必我再教你,就算是殿下与安陵王之间真有嫌隙,朝中之事也不可妄议。”
吉娜自知失言,俯身道:“是,公主,吉娜谨记公主教诲,日后必当谨言慎行。”
索雅叹了一口气,拉过她的手一同坐在榻边:“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告诉我这些无非是想我多为自己打算,可我的心思你又何尝不知?自巴鲁自刎那日起,我注定做不了一个身负重任的公主,更没有心思去审时度势,助夫君上位,父王将我嫁入太子府,便是择定了太子,塔萨日后是盛是衰,皆是命数。”
吉娜暗恼自己惹了主子伤心,却见索雅今日提及这些并无往日那般浓烈的惆怅,于是轻轻握住她的手:“公主,可还在怨王爷?”
索雅心中一痛,露出一个疏淡的笑:“能怨一辈子吗?他是我的父王,生我养我,甚至为了我和绿珠,自母妃死后一直再未纳妃,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塔萨一族得以安定,他这些年的无奈与苦闷,我并非不懂。”
吉娜未料她能如此释然,颇为感慨:“公主肯这样想,吉娜真是高兴,父女情分是刀子也割不断的,如今公主与王爷虽相隔甚远,王爷还是家书频传,可见对公主的挂念。”
索雅俯身斟了一盏天香葵,温热的茶水滑过喉咙,泛着微微的苦涩,她沉默了一会,笑叹道:“不知绿珠长高了没有,从前总在我身旁‘阿姐阿姐’的唤,如今一年未见,这声音真是愈发的思念了。”
吉娜知晓她不愿再提王爷了,接道:“是啊,绿珠公主虽身份矜贵,性子却极洒脱,吉娜还记得上回的勇士大赛,不论是摔跤,赛马还是射箭,阿古拉俱是第一,绿珠公主高兴坏了,缠着让阿古拉带她去猎大雁,阿古拉倒也由着她,两个人疯到了日头落山才回来。”
仿佛又看见了那个顽皮的影子,索雅的笑意深了几许:“阿古拉是草原上一等一的勇士,加之父王有心锤炼,日后必是塔萨不可多得的将才,更难能可贵的是,他对绿珠也是极为包容和宠爱,待这丫头长大,若能顺利地嫁给阿古拉,彼此都是最好的选择。”
吉娜替她斟满了茶,“公主,会的。”
索雅抬头望着天,月亮又大又亮,却怎样看都不如家乡的美,“这个时候,塔萨的天一定还没有全黑,天地相接,霞光映着塔塔草,牧民们驱赶着羊群,大雁在归巢的路上……”
吉娜也生了思乡之情,喃喃道:“帐篷外头飘着马奶酒的香气,河边的篝火像星星一样明亮,牧羊女的歌声能够传到天边去。”
霁月居素来清净,此时院子里却回荡着节奏明快的小曲儿,似月儿般澄明,似风儿般悠远,穿过了重重繁华庙宇,越过了片片锦绣山河,飘向广袤无垠的梦中故乡。
自打莫府赴宴回来,李心念就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不同于此前将自己闷在屋子里,这回倒是该吃的吃,该喝的喝,可往往一顿饭能吃上一两个时辰,一杯茶水能沏得满桌子都是,脸上怎么瞧都是一副失魂落魄的表情。
红衣照例收拾完一桌子残羹冷炙,出门的时候被一声“姐姐”叫住。
转过身,那人果然一副憋不住心事的模样,定定地望着她,攥着手道:“我有事想问姐姐,姐姐可否得空?”
红衣暗舒了口气,不动声色地坐到她对面。
心念执起杯子喝了口茶,无意识地望着案上的烛台:“我想问姐姐,年前时候师傅养在花馆里的鸢尾儿开花了么?”
红衣如实答道:“大部分都开了,等天气再暖一些,应当会全开。”
心念哦了一声,又问:“前些日子,我落了一根簪子在院子里,姐姐可有捡到?”
红衣登时哭笑不得,伸手指了指她的头顶:“你是真失忆了还是装失忆?摸摸你的簪子在哪里?你究竟想问什么?”
心念挠了挠头,终于抬起眼睛望着红衣:“原本一对男女很是相爱,可有一日,男子却忽然转变了对女子的态度,甚至还坚定地要与对方断绝关系,姐姐认为这是何原因?”
红衣愣了一下,似乎猜到了什么,斟酌道:“当是男子移情别恋了罢。”
心念瘪着嘴巴:“难道不会是因为男子出于保护女子,故意与她疏远吗?”
红衣思索了一瞬,问道:“这二人可否门庭登对?”
心念轻声道:“别如云泥。”
“谁是云?谁是泥?”
“男子如云,女子似泥。”
见她声音细弱,小脸微红,红衣便愈发笃信了自己的猜测。虽说李心念此前身份低微,可如今毕竟是主子唯一的徒弟,楚府的人岂能由人如此戏耍,想到那些浪荡公子的行径,往往已是家中妻妾成群,还不忘对懵懂无知的姑娘下手,这样的人可万万要不得!
红衣深吸一口气,郑重地道:“若是寻常人家的男子,倒是有你说的可能,可越是身份矜贵的男人越是花心,他们贪图新鲜,同任何他们认为‘有趣’的女子都可以风花雪月,可若及婚配,还是要择门庭般配的女子,若是真的遇上这样的男人,不如早早放手的好。”
一种令人发慌的静弥漫在屋子里,心念低着头,定定地凝视着下方,眼睛里含着几分痛楚。
红衣登时有些不知所措:“心念……”
外头灌了风进来,烛火瑟瑟晃动,星星点点的微光便在她的衣裙上跳起了舞,像是抓不住的流萤。
稍许,心念扬起头,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姐姐说的很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