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心念来说,这十七年来所遭遇的打击,所历经的苦难,全部加起来也不敌今晚之多。当她醒来的那一刻,手足疲软,呼吸困难,尽管外面风雷大作,她却觉得整个世界是如此的安静。
裹着单衣,不知所向地走着,她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十年前的上将军府里,那个英武非凡的男子叫尹明轩,那个温柔似水的女子叫宁云初,而自己,是他们唯一的女儿,尹素卿。
呼啸的风声不断从耳边掠过,她抬头望了一眼天空,仍是一团浓浓的漆黑,永夜漫长,似乎永远也无法迎来白昼。
她开始极为艰难地去回忆事关尹家的每一个讯息。
冤魂索命,谋害同僚,满门抄斩……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刀子,将她的心捅得四分五裂,鲜血直涌,眼前不再是一排排树,一片片花,而是一个个倒下的身影,一颗颗被砍下的头颅。冷风呼呼地吹着,巨大的恐惧袭上心头,她下意识地抱紧自己,还未走两步,脚底一滑,一屁股跌倒在满是泥泞的地上,整个人在雨中微微颤抖,身上脸上全是雨水和泥巴。
再也抑制不住心底的痛苦与无助,心念闭上眼睛,终于毫无顾忌地放声大哭起来。
灵雀循声找到人时,只见浑身湿透的女子背靠树干,呆呆地坐在地上,像是一尾脱水已久的鱼,寻不见半点生机。
见到自己,她也只是轻轻扬起那苍白如纸的脸庞,稍一瞬,又缓缓垂下头去。
“他们怎么将你弄成这个样子?”灵雀皱着眉解下自己的披风,将她紧紧裹住。
苍穹如墨,细雨飘零,心念只觉得雨水打进了四肢百骸,通体的寒,可她的手却紧紧抓在地上,仿佛凝固了一般。
她望着穹顶,半晌,才慢慢收回目光,看着一身劲装的黑衣女子,语调沙哑地道:“是不是连你也早就知道了我的身世?”
万没有想到她会突然提及这个,灵雀浑身一震,秀气的眉紧紧锁在一起:“青鸟,你在胡说什么?”
心念双目无神地盯着前方,低低的声音飘荡在湿冷的空气中,带着一丝令人不寒而栗的空旷,“我不是青鸟,我叫尹素卿,我爹是朝中赫赫有名的上将军尹明轩,我娘是大学士府的长女宁云初,十年前,尹家因谋害同僚遭满门屠戮,从那之后,尹府一案就被列为禁案……这些,你都是知道的吧。”
悬于枝头的纸灯大多被风雨扑灭了,只余一盏堪堪照在她的头顶,破碎的烛光下,那张脸孔白得毫无血色,灵雀抿紧嘴角,眼神复杂地望着她,语调微有僵硬:“谁告诉你的?”
“十年前的事情我都记起来了,可我不明白的是,既是满门抄斩,为何偏偏我躲过了一劫?还有,我爹是忠臣良将,究竟是‘谋害’了哪位同僚,竟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
她眼睛里一潭死水,冷冷的追问逼得人有些喘不过气来,灵雀深吸一口气,稍加思索,一把将她扶起来:“我带你离开这里!”
“放开我!”心念忽然大叫一声,死命地挣开她,双眼红肿地怒声喊道:“再换一个地方被你们囚禁吗?灵雀,那是我的家人!那是一百多条人命!我不想再被人像雀鸟一样保护在密不透风的笼子里,做个一无所知的傻瓜了!”
“我一闭上眼睛,那些血淋淋的人头就会滚落到我的面前,我望着他们,他们也望着我,那种眼神是怨恨的,他们在怨我为何抛弃他们,自己在世间苟且偷生……”
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来,她泥迹斑斑地站在天地之间,身子踉跄不稳。
灵雀从未见过如此绝望的青鸟,在她眼中,这个空绝谷中的‘异类’并非一个坚强的人,却是所有人中最为乐观的,像是一朵开在荒漠中的花,一缕穿透乌云的阳光,即使身在泥沼,也总能绝处逢生。
然而现在,她看见花儿在枯萎,阳光正被风暴殒灭。
灵雀望着眼前的人,胸口突然有些发闷,她快步走上前去,牢牢握住她的双肩道:“不,不是这样……”
“那是怎样?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为什么会逃出来?”仿佛摸到了黑夜中的一点光亮,心念一把扯住她的衣袖,眼眶通红地凝视着这个与自己相伴多年的生死至交。
然而,面对她一叠声的追问,灵雀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心念什么也顾不得了,陡然跪倒在她身前,一遍又一遍地弯腰磕头,“我求求你告诉我!我求求你!求求你!”
寒风将她沙哑的声音吹得支离破碎,因为用力过猛,额头上很快就有了血迹,灵雀依旧宛如石像般默立在原地,然而,那每一句哭求都像是千金重的大鼎,狠狠地砸在她身上。
灵雀知道,她此番只是奉命查寻青鸟的下落,可如今的情形,就算她什么也不说,主子也绝对不会放过自己了。
呵……就算是她忠诚听命,又能如何呢?
得到的不过是一句不咸不淡的功过相抵,一个不屑一顾的淡漠眼神,他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未来的一国之君,他从来都不会,也绝不可能认真地去看她一眼。
从前,她无比可笑的以为,只有空绝谷的冬天才是那般寒冷,然而现在,她却陡然发现皇城的天竟也是这样冷,冷的让人血脉凝固,如坠冰渊,冷得将她十几年来的希望都凝结成了无法消融的坚冰。
她知道自己过于贪心了,可这点贪念是这些年来支撑她活下去的希望啊。
望着不断向自己磕头的人,望着那鲜血淋漓的额头,灵雀第一次在心里问自己,如果你是她,怎样才会快乐呢?
当那个毫无疑问的答案在心上划过,她轻轻地闭上了眼睛,任咸湿的泪水混着雨水冲刷在脸上。
良久,灵雀握紧了手中的剑,慢慢地睁开眼睛道:“青鸟,不如我们重新认识一下吧。”
终于,心念停止了一直在重复的动作,额头上的血被雨水冲掉,又滋滋冒出,她却全然不顾伤口,只是愣愣地望着眼前的人,眼睛里闪过一丝死而复燃的光亮。
灵雀轻轻地叹了口气,她蹲下来,从怀中掏出一方干净的帕子,一面替心念包扎受伤的额头,一面缓缓说道:“我姓薛,名叫映茹,在我六岁的时候,父母兄妹皆被山匪所杀,我在逃难的途中被巡游路过的太子殿下所救,从那个时候起,我就立志要为殿下分忧。你应当已经知道暗盟的主上就是安陵王了,殿下因忌惮暗盟的势力日益扩张,便将我送入空绝谷,在暗盟中充当他的眼线之一,以防安陵王权高过重,有所异动。”
“这些年来,我对殿下的感情一直深藏于心,也一直尽心去为他传递消息,可我们始终没有再见过面。不久前,我终于等到了他的召见,却没想到他给我的任务竟是让我去调查你的身世,于是我从七星阁处得知你竟是十年前尹明轩将军的女儿,尹家因构陷同僚等多项罪名被满门抄斩,当年尹家为保住唯一的血脉,找了个替身替你行刑,并将你秘密送入空绝谷中,以此逃过一劫。至于当年那个陷你父亲入狱的人,也不是别人,正是莫诗琴的父亲,如今的户部尚书莫仰才。”
脑子“轰”地一响,心念如木桩般钉在原地,全身的血液都僵住了,她动了动唇,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包扎完毕,望着她青白的脸色,灵雀继续说道:“我探明你的身世后,原以为殿下要因你是罪臣之女而除之,不料他却命我暗中保护你,我虽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过什么,可我能看得出殿下对你的心意,我今日也是奉了他的命令来寻你的。青鸟,我已将我所知道的全部毫无保留地告诉你了。”
原以为历经一连串的打击后,任何匪夷所思的事情都不会在她心里搅起什么风浪了,然而听完灵雀的话,心念还是觉得头晕目眩,浑身冰冷。
尤其得知害尹家灭门的罪魁祸首是尚书府,一股深深的怨愤冲进了她的四肢百骸,在她的血液里酝酿翻腾,难以收束。
久久,久久,心念抬起眼皮,深深地看着灵雀,呼吸沉重:“告诉我这些,太子会如何对你?”
灵雀牵起嘴角,难得露出一个笑,却满含苦涩:“将这一切都和你坦白的时候,我就没打算要活着出去了。”
心念身子轻轻一震,心跳陡然加快:“什么意思?”
灵雀望着她,伸手一点一点地抹去女子脸上的污渍,面容中的苦涩也渐渐退去,最终化作了一个极为明快的笑。
心念双眉紧皱,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心里愈演愈烈,正当她要追问时,灵雀目光一动,掌心聚力,手指极快地落在她肩上,瞬间就将人血脉封住。
心念登时没了行动能力,木偶般地被人翻转过身,接着,极为用力的一掌落在了自己的背上,她身子猛地一震,吐出一大口殷红的血……
灵雀毫无所动地闭上眼睛,稍稍调息后,再次运功发力,将体内的功力源源不断地输入到另一个人的身体里。
虽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可心念太明白灵雀此时是在做什么了,尽管她内心千般抵触万般拒绝,但她现在能做的只是一面顶住热浪在体内膨胀的不适,一面瞪大眼睛抗议,任眼泪珠子般地滑落在地上。
天色微微泛白,两人一前一后盘坐在朦胧的晨雾中,额上冷汗淋淋,衣衫尽湿,有如水洗。
灵雀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嘴唇微微颤抖,当她强忍住脏腑之痛,将体内最后一丝真气全然输出时,一口黑血喷涌而出,整个人倒在了地上。
“灵雀!”体内有如一次换血,筋脉大开,心念蓦然发力,真气冲破了桎梏,她大惊失色地抱起瘫软在地上的女子,双手颤抖。
灵雀倒在她怀里,脸上已不剩几点血色,眼睛里却闪烁着一丝微亮的光,她长长出了口气,抬眼望着心念,略带疲倦地笑了笑,“青鸟,我这一生都陷在了一场自作多情的相思里,从未真正地活过,到头来所剩下的不过一身武功……现在我将它传给你了,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人生太过短暂,总是束手束脚的活着太不快乐。”
“你这个疯子!”心念呼吸一滞,悲恸地对她大吼道,“你凭什么自作主张地传我武功,你凭什么要我一个人负罪的活着!”
几乎自毁式的武功输出让灵雀的脸色又白了几分,她遏制住身体的剧痛,喘着粗气道:“有了武功,你就不会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青鸟,我之前不想你去找安陵王,是因为我知道……我知道太子一直都是防着安陵王的,若是将来太子成功继位……势必会对安陵王有所动作,到时候我们……我们就会成为敌人……”
话说得有些急了,灵雀艰难地缓了一口气,表情略松了几分:“不过如今好了……我再也不用担心了……”
一线晨光落在她含笑的脸上,像枯萎的花儿被润了一丝色泽,展露出一瞬即逝的明媚,心念咬紧双唇,明知她已到了弥留之际,却依旧固执地安慰自己,她能活,他能活,只要用银针及时封住她的心脉,她就一定能活!
正要拖人起身,灵雀突然扯住了她的袖子,用仅剩不多的力气冲她摇摇头道:“别白费力气了,陪我说说话吧……”
她祈求的目光让心念一滞,步子就那么停住了。
“你知道么?我也好想去看看你说的那些风景,也好想……找个安静的小城住下,摆脱杀手的身份,开间镖局……到时候你在旁边开家面馆,把……把伙计们的伙食全包了……我们赚足了银子就去游山玩水,把那些年错过的好风景都补回来……如果……还有来生……”
她轻轻一笑,眼中是满满的希望和大大的憧憬。
心念的喉咙仿佛被堵住了,睫毛在风中轻轻的颤抖,她抱着那具渐渐冷下去的身体,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道:“薛映茹,你记住了,我叫尹素卿,如果还有来生……我一定会找到你。”
仿佛是此生最后一个画面,眼泪一丝丝的滑下,蕴湿了她的衣衫,灵雀默默一笑,声音低不可闻地道:“小青鸟……我虽深爱太子,可到了最后关头才发现,我竟然更爱你这个臭丫头……”
她的瞳仁渐渐涣散无光,手腕轻轻擦过她的皮肤,无力的垂下,心念只觉得一口气抵在胸间,她想要使劲全身力气去呐喊,可是,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天色已经大明,风却依旧刺骨,在一轮红日即将冲破云霄之时,她就这么紧紧地抱着她,成了寒风中一抹孤绝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