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老头正给新树翻土,翻了一半突然撂下手里的工具,抬头望了一眼湛蓝高远的天空,摇头叹道,要变天喽……
推门走进竹屋,见被点了穴的小丫头仍未醒来,吴老头叹了口气,对守在榻旁的男子道:“若是小王爷不想她惹出事端,还是听老头子一句劝,将‘千日睡’给她服下吧。”
作为一代养花名匠兼用药高手,吴老头自认为这世间除了楚游的医术能与自己相较一二,再无敌手。
早年间因厌恶王室纷争,又不喜被人推崇,故向安亲王借了‘荷汀’来躲清静,这个与温泉为伴的好地方他一住就是三十年,这期间他研究了无数的奇珍异草,对这些草木的性状也了如指掌,久而久之,这些漂亮的花草除了用来给自己洗眼睛,更成了炼药制药的好材料,大名鼎鼎的‘千日睡’就是成果之一。
只是‘千日睡’这名字起得夸张了些,一般人服药之后,最多会陷入昏睡半年,这期间五识具丧,如同假死。
苏执一言未发地看着床上的人,筹谋了那么久,她是他最舍不下的牵挂,倘若她能安静地待在此处,他必会全力以赴,为父王完成遗愿,替尹家洗刷冤屈。
只是……
吴老头似乎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坐下来道:“放心吧,此药服用之后虽会影响人的元神,但损伤极小,只要调理得当,不会留有遗症,半年后用银针方可将人唤醒。”
苏执轻轻地替她掖了掖被角,目光微沉。
自从得知苏焱在狱中自刎,业王的身体每况愈下,据御医回禀,依照目前的状况,这位大业国的帝王怕是熬不过半年了。这半年之内,一旦业王大去,军权下放,他便可以联合太子诱莫仰才举兵造反,借机拔除这根毒刺。
半年……他在心里算了算时间,应当够了。
手指拂过她沉静的眉眼,一声叹息突然轻轻的响起,带着深深的紧张与无奈,“吴伯,务必要保证她的安全。”
“放心,半年之后,老头子定会完好无损地将人送还给小王爷。”吴老头的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认真,“此药宜早不宜迟,老头子这就去配药。”说完拍拍手站起身,掀帘而去。
门从外面带上,屋子里又陷入一片沉寂,苏执静静地望着她的睡颜,眼眸漆黑如墨。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行事果断,洒脱自信的人,可不知何时开始,只要是与她有关的一切,他就开始变得瞻前顾后,谨小慎微,他不止一次在暗中嘲笑自己,只是一个小丫头罢了,至于这么患得患失么?
可往往越是这样想,答案越是清晰明了,甚至到了最后,他恍然发现,她的一颦一笑,一嗔一恼,全然镌刻在他的心上了。
苏执牵起她的手,抵在自己的下巴上:“对不起,要用这样的方式来保护你,后面我会忙一阵子,等一切都过去,我会将所有的事情都向你坦白,到时候,任凭你处置好不好?”
“你的故事说得不错,只是里面有一处错误,在人人皆是循规蹈矩的王宫里,难得撞见一个冒冒失失的小丫头,贵公子怎会对她印象不深呢?”
“只是贵公子不想这个故事这么快就结束,他坚信他们一定会有个好的结局,所以,他必须要去完成一件事,放心,不会让你等太久。”
……
黄昏时分,狂风呼啸,卷卷黑云盘踞在头顶,天地间一片飞沙走石,几声闷雷滚过,黑沉沉的天仿佛要塌了下来。
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早在吴老头的预料之中,可他远没想到这场雨来势如此凶猛,所到之处花木俱损,连‘荷汀’这个世外桃源也没能幸免。
望着一池遭殃的白莲,吴老头哀哀地叹了口气,虽然他已提前将一些名贵的花草搬回了屋子,可那些裸露在外的草木到底是没有活命的机会了。
临睡前,吴老头又去了趟竹屋,见小丫头服了药后安睡自如,于是挽起袖子用银针封了她几条心脉,虽说‘千日睡’不是什么毒药,但总是对元神有所损伤的,为了不让药性浸润到心脉中去,封脉是最稳妥的做法。
既答应了要将人平安无恙地照顾好,总要做到万无一失,忙活完毕,吴老头才打着哈欠放心地离去。
然而,作为一名医术高绝的隐士高人,他万万没有料到自己此生最为得意的‘千日睡’竟会在一个小丫头体内转化成一剂修复受损元神的奇药!
于是,在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一个沉睡了十年的记忆就这样悄然苏醒了……
像是突然掉进了一个巨大的空洞里,心念不知自己是在做梦还是已经死了,她发现自己的身体变得很轻很轻,像是一缕飘散在空中的魂魄,最为诡异的是,她的面前竖着一道高耸入云的大门。
像是被一股力量牵引着,她不自觉地走近那道大门,然后伸出双手缓缓一推,一道耀眼的光束射了进来,她微微眯了眯眼,步履轻盈地迈进门去。
眼前云雾散尽,一幅无比熟悉的景象让她震惊地立在原地。
时间似乎向前推了十多年。
她看见了扎着两个羊角小辫的儿时的自己,欢快地从身边跑过,又看见了坐在石亭中奏琴的娘亲,她满含笑意地对那顽劣小童说,念儿慢点儿跑,别摔着……而在那块不远处的空地上,高大威武的爹爹正手持利剑,认真习武。
她一步步穿过这些温馨的画面,眼中已经有泪花浮动,心念开始坚信自己又做梦了,只是这次的梦境十分逼真,让她舍不得那么快就离开。
她轻飘飘地走进内室,掀开从前最爱玩乐的木纹珠帘,入眼却是娘亲抱着幼时的自己坐在桌案边习字。
念儿,从今日起,娘亲就要教你写你的大名了,笔要握得牢,坐姿要端正,娘亲握着你的手,我们来一个字一个字地写,尹,素,卿……
她心中蓦然一动,刚要凑上前去看清楚那个名字,只见一个和蔼的妇人端着水果点心走了进来。正在习字的小女孩见状赶忙跳下了母亲的膝盖,从果盘中抓了一把核桃酥塞了满嘴,边吃边道,奶妈的核桃酥做得可真香!好吃好吃!
大小姐慢点儿吃,将军和夫人可就得了你这么一个宝贝女儿,没人和大小姐争。
宠溺的语气让她鼻子一酸,不顾一切地就冲上前去,冲着老仆人喊道,奶妈!
只可惜是一缕飘在梦中的魂魄,她眼睁睁地看着妇人微微一笑,穿过她的身体,掀帘而去。
目光轻转,小女孩又重新回到了娘亲的膝盖上。
娘亲娘亲,我不要写自己的名字了,我要学写爹爹和娘亲的名字!
好好好,娘亲一个一个地教你,看好啊,这是你爹的名字,尹,明,轩。这个呢,是娘亲的名字,宁,云,初。
……
她心中大震,封尘已久的往事被重新唤醒,就在那一瞬间,她似乎什么都想起来了。
穿行在偌大的府邸中,她看见了池边给鱼儿喂食的丫鬟雁儿,看见了马厩旁常常偷懒的小厮许成,她看见了管家张伯正在分配中秋节仆人们的差事,她看见那些熟悉的面孔面带笑意地从身旁经过,却再也听不到她的呼唤。
一瞬间,记忆的碎片被拼凑完整,她猛地转过身,泪眼婆娑地快速跑出大门,站在热闹的街市上回首望去,那是一座华丽庄重的府邸,那是她曾无数次进出的家门,目光一寸一寸向上移去,高高的匾额上,‘上将军府’四个烫金大字刺痛了她的双眼。
大雨倾盆,一记惊雷落下,床上的人眼皮跳了一跳。
紧接着一阵剧烈的头痛来袭,由于被封了心脉,她脸上全是因禁锢而挣扎出的密密汗珠,不多时,汇聚在体内的力量有如热浪沸腾,猛地涌向奇经八脉,在一次又一次的冲撞中,那些扎在胳膊上的银针终于失去了作用。
手脚登时有了知觉,在雷声滚滚的深夜,陷入昏眠的人突然满身大汗地坐起身来,双目漆黑的瞪着前方,大口大口地穿着粗气。
吴老头是被雷声惊醒的,在此住了多年,鲜少遇见这样恶劣的天气,望着被大风吹得呼呼作响的门窗,他心头闪过一丝不安,似乎想到了什么,索性消了困意,穿衣起身。
屋外急风响雷,一片肃杀,吴老头提着灯来到竹屋前,刚拨开帘子,面色登时一僵,紧接着目光快速滚过各处角落,屋子里仍是空无一人。
服了‘千日睡’,又被银针封住了心脉之人是万不可能轻易苏醒的,难不成是有人闯入荷汀将人掳走了?闪电裂空而过,整个竹屋亮了一亮,吴老头心一沉,刚转过身来,一个黑影突然向他袭来!
苍劲有力的身躯登时拔地而起,凌空避开一掌后,吴老头旋身落下,怒容道:“何人竟敢擅闯此地?将人交出来,老头子留你个全尸!”
黑衣人冷冷一笑,“刷”地一声拔剑出鞘,冷冽的剑锋在雨夜中泛着白亮的光:“那就要看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听声音竟是个女子,面临毫不留情的攻势,吴老头双足撑地,脚尖立起,以极快的速度向后方退去,在黑衣人的步步紧逼之下,他竟以衣袖为盾,一连挥退了数个剑锋。
“好功夫!”黑衣人目光一闪,不吝赞道,紧接着剑锋猛地一收,整个人凌空而起,趁对方猝不及防,狠狠落下一掌!
如此身手,显然已经不是普通的高手,吴老头面色一肃,迅速调息运功,于咫尺间见招拆招,“你也不差,竟能和老头子连过十招,究竟是何人?”
黑衣女子紧握剑柄,稳稳地退在三尺开外。
风暴渐退,周围仍是一片阴沉的漆黑,她嘴角微微牵起,冷冽的声音飘荡在寒风细雨中:“论武功你我不相上下,可论起用药,你这个善于医术的绝世高手却还不如我。”
吴老头听罢浑身一震,还未开口,身子已经**发麻,他双眉紧皱,怒道:“你方才那一掌中携了何物?”
黑衣女子利落地收剑入鞘,几步走到他面前,冷冷地道:“你放心,我只是找人,不会随便杀人。”
吴老头只觉得头重脚轻,意识也越来越涣散,他紧盯着黑衣女子,强自镇定地道,“你,你不可带走她……”话还未完,人已晕倒在地。
熟练地搜身完毕,黑衣女子从他怀中摸出一个药瓶,望了眼药品上的字,她启了封口,从中倒出一粒药丸塞进老头口中。
“‘千日睡’,”将人抬到床上,她拍拍手道:“你就好好地在这里睡上千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