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荷的风从远处吹来,像是无声坠落的花絮,静默柔软。竹亭中两个身影并肩齐坐,月影斜斜照在他们身上,依稀间,记忆的碎片被重新拼合,此前所有的纠缠都不翼而飞,只剩下久违的脉脉温情。
一派静谧祥和中,心念目光恍惚地盯着前方,睫毛微微动了动,缓缓说道,“十年前,有个七八岁的小女孩,父母家人在一场瘟疫中丧生了。孤苦无依的她被人送到了一个极为隐秘的地方去驯养为杀手,那个地方很残忍,活下去的方式就是在一次次严苛的考核中与伙伴相互厮杀,若是一不小心输给了对方,就会被丢到悬崖下去喂狼。小女孩性情顽劣,功夫练得也不好,根本没有做一个杀手的资质,不过她却遇到了一个非常好的管事,管事不仅多次救她于危难,还传授了她许多技能,小女孩渐渐地将他视为自己的兄长,私下里唤他一声大哥。就这样,在管事的庇护下,她在那个吃人不眨眼的地方存活了下来。十年后,小女孩成了大姑娘,但她根本不想当一个杀手,这十年中她几乎每一天都在想着如何逃离这个可怕的牢笼,后来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在管事的掩护下,她竟成功地逃了出去。”
“摆脱了杀手身份的女孩也失去了武功,她来到了热闹的皇城,想要开始自由的新生活。一次机缘巧合下,她救下了一位和亲公主,可令她没想到的是,没过多久她竟因救人有功,被一旨王令宣入宫中成了公主的侍女。在奉旨进宫的那一日,她遇到了一个相貌很好看态度却很冰冷的贵公子,女孩对贵公子一见钟情,贵公子却对她没什么印象。从杀手变成宫女,又一次失去了自由,女孩在宫中过得很是压抑,偏在此时,皇帝让女孩出宫配合调查公主当初被人劫持一案,女孩意外地发现负责案件的人竟是那个贵公子,既能重获自由,又能和喜欢的人见面,女孩开心极了。”
“虽知贵公子只是利用自己查案,可女孩还是很高兴,她靠着一点小聪明留在他身边做了侍琴丫鬟,得逞后又对人死缠烂打,不料竟真的将贵公子追到手了。就在她沉浸在喜悦之中没多久,贵公子忽然带回了一个红颜知己,还将女孩撵出了府,贵公子说她对女孩只是一时新鲜,并不是真心喜欢她,伤心欲绝的女孩决定离开皇城,可半路上遭遇了黑衣人的追杀,命悬一线之际,突然现身的管事救了她,清醒后的女孩不甘心,又策马回去找贵公子,可这次回去的结果却是她看见贵公子和一个大官的女儿在一起了,女孩仍不死心,再一次找到贵公子,贵公子坦白地告诉她,自己与大官的女儿才是门当户对。女孩心死如灰,决定彻底离开,可路上她又一次陷入危机中,紧急关头,仍是她唤做大哥的管事救了她。”
“女孩习惯了将管事当错护身符,但并不是每一次都会那么走运,在一次躲避追杀的过程中,他们中了对方的毒计,管事为了保护女孩而死。女孩受了很大的打击,立誓要为管事报仇,得老天怜悯,几经查探,她终于得知原来在背后下黑手的人就是大官的女儿,而就在此时,女孩忽然听到了贵公子即将大婚的消息,而新娘子就是她的杀兄仇人。”
故事坎坷冗长,可从头讲到尾,她的语气并没有什么起伏,淡淡的声音回荡在夜空中,像是一抹飘然的熏风。
心念转过头,望着男子英挺的侧脸,微微笑了一下:“你说这个女孩是不是够惨?”
男子玉冠束发,紫衣华服下是被人忽略的仆仆风尘,他没有作声,只是缓缓地转过脸来,却见那人垂下了眼眸,很是自然地避开了自己的目光。
“其实这个贵公子也好不到哪里去,”心念深吸一口气,试着将所有的情绪都吞入肺腑,她仰起脸,目光幽幽地聚焦在前方,“他的故事我也知道一些,你想不想听?”
苏执神色微微一滞,却依旧静默地坐着,月若冰霜,在竹亭中投下一地萧白,他就那样被一团白晃晃的月影包围着,手指冰冷。
他的沉默并没有阻碍她开始另一个故事,心念淡淡地望着远处一片琉璃灯影,语气似乎变得轻快了些。
“很久之前,有个很厉害的贵公子,他是朝堂之上赫赫有名的王爷,又是杀手组织暗盟的幕后主人。有一次,齐国来的和亲公主被人公然掳走了,皇帝命他去查案,于是他就将一个救了公主的女孩带到了自己的府上配合调查。事实上,他一眼就识破了女孩是暗盟里一个叛逃的杀手,也早就知道是暗盟的一个管事助她逃了出来。可在决心处死她之前,他想利用她查清楚齐国公主的案子,但不可思议的是,随着案件的水落石出,在一段时间的相处中,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和一个叛贼两情相悦了。怎么办呢?不忍心杀她的结果就是找借口将她撵出府去,可没想到这个叛贼是个死缠烂打的人,贵公子拿她没了法子,只好让女孩留在了身边。可是后来,因为一些原因,贵公子不得不迎娶一个大官家的女儿,大官家的女儿跋扈善妒,她甚至不肯放过所有公然爱慕贵公子的人。于是为了保护女孩,贵公子故意用一个红颜知己去打击女孩,让她知难而退,在女孩被赶出府后,他又让暗盟的那个管事在暗中保护女孩。在这个管事为了保护女孩而丢了性命后,贵公子又让他的朋友收留了女孩。”
“为了保护女孩,贵公子将每一步都算好了,他给女孩铺了很多的后路,为了女孩能平安无恙的活着,他压抑着自己的感受,一遍又一遍地对女孩说口是心非的狠话,拒她于千里之外。他宁可女孩恨自己,宁可一个人承受委屈,也要让女孩远离危险。”
风略略大了,醉仙树上灯影晃动,连带着落了几瓣花叶,女子几缕齐腰的乌发也在风中舞动,心念望着地上两只相依的影子,轻声问道:“你觉得方才那个故事里的女孩和这个故事中的贵公子,哪个更惨?”
月色花香中,男子缓缓皱起眉来,清冷的脸上笼着一层淡淡的月芒,他垂下眼眸,不答反问:“你是如何知晓我的身份的?”
“猜的。”心念轻飘飘地道,“因为只有这个原因,我心里所有的困惑才能够合理地解开。”
苏执微微一愣,却没有质疑她的答案,过了稍许,他淡笑着点了下头,声音里藏着些许疲惫:“所以,你为了印证猜想,故意扮成丫鬟从府上溜出来,就是为了引我出来救你。”
心念的神情依旧是淡淡的:“结果王爷没有让我失望。”
苏执转过头,定定地望着她的侧脸:“那么,那个女孩能原谅贵公子的行为么?”
他第一回这样小心翼翼地去寻求一个答案,小心翼翼地去探明一个人的态度,他的心从未这样悬而未定过,以至于陡然生出一丝恐慌。
心念终于肯转过脸去望着他,熟悉的眉眼,熟悉的味道回荡在鼻息之间,温暖的让她几乎想要忘了心底的仇恨,明明是那么近的距离,明明一个拥抱就可以化解相思,终结痛苦,偏偏她只是这样静静地望着他。
真相被证实,她不是没有感动的,尤其这个默默付出的男子还是她从未真正放下的挚爱。
可想到他是暗盟的主人,自己是叛逃的逆贼,想到他虽是迫不得已,却仍要娶自己的仇敌,想到大哥毒发时的惨状……
当这一切都排山倒海般向自己涌来时,心念就觉得他们之间再也无法回到从前了。
见她眼中的情意渐渐淡去,苏执心头的那一丝恐慌骤然蔓延,第一次不想再背叛自己的心,他抬起手,修长的手指刚要碰到她冰冷的脸颊,却见心念猛地站起身,脊背直挺地跪在他面前,“叛贼青鸟,拜见主上!”
那只手不知所措的举在半空中,那一刻,一种从未有过的痛感刺激了他的心,苏执只觉得那束温暖着自己的光骤然灭去,森森冷意顺着脊背爬上了他的肩膀。
他甚至就那样不知所措地望着自己的手,然后在她一径的沉默中,缓缓放了下来。
“对不起,”心念垂目望着地面,低声道:“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你。大哥待我如亲妹,对我有养育之恩,我做不到放下仇恨,更做不到和杀兄仇人共拥一个夫君,所以,要么杀了我,要么放我走吧。”
坚韧的语调从瘦弱单薄的身躯里迸发出来,倔强的女子双手落地,对着面前的人重重地叩下一首。
她就如此不愿意待在他身边吗?苏执无声地叹了口气,少顷,他微微握拳,在她面前缓缓蹲下来道:“念儿,你信我吗?”
一声念儿惹得心念鼻子一酸,她信他吗?若是从前,她会毫不犹豫地点头,可如今这个情形,她该如何信呢?要他为了自己,不顾纲常礼教,去杀掉未来的王妃吗?
心念深吸了口气,抬眸道:“我虽不通朝政,却也知唯有‘门当户对’才可助官运亨通,王爷不必为了一个叛贼而耽误大好前程。”
苏执深深地看着她,眼睛里是再也藏不住的疼惜,然后,在一阵冗长的静默中,他忽然伸出双手,牢牢地将她圈入怀中。
他突至的举动令心念身躯一震,第一反应就是挣脱,奈何男人料到了她会反抗,手臂更加用力地圈紧,挣扎未果,恍惚间,心念想起了很久之前的佛头岭上,她被五葵蛇咬伤后醒来,他也是这样紧紧地抱着她,声音沙哑又疲惫地说,李心念,如果我晚到一步,我要怎么办……
嘴巴抵在他华贵的衣服上,若有似无的松檀香沁入腑脏,男子沉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念儿,从我决定要保护你的那一刻起,就再也没有想过放手,我知道李义的死对你打击很大,可我决不许你不顾性命地去为他报仇。”
眼眶微微有些泛红,良久,心念压下心底的五味杂陈,挣脱开男子的钳制,嘴角微微牵起,扯出一个淡淡的笑来,“所以,你想让我做一只被你养在别院中的雀鸟是吗?”
望着他笃定的神情,她的眼睛骤然明亮如星子:“我若宁死不从呢?”
“念儿,”苏执握住她的双肩,微微沉眉道,“不论何时,你都要信我。”
你都要信我,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份量。心念知道他是一个言出必行的人,但自己也并非一个一无所知的傻瓜,她知道莫家在朝中举足轻重的地位,知道一旦苏执动了莫家唯一的女儿,必会在朝中掀起轩然大波,莫家也不会善罢甘休,一旦安陵王府失了名声,他那么多年苦心经营的政绩,就都功亏一篑了。
若真是如此,她恐这一生都不会原谅自己,他为她做的已经足够多了,她宁可自己豁出一条命去,也不要他受到任何牵连与非议。
心念豁然起身,碧绿的裙摆扫过地面,带起细细的微尘,她五指紧握,坚定地道:“我心意已定,若王爷执意要将我囚禁在这里,心念只能以死相拼。”
“还有,”趁他还没有接话,她轻轻抬起头,清寒的目光落在那棵醉仙花树上,脆声道,“在暗盟,我是一个蓄谋已久的叛贼,连面见幕后主人的资格都没有,在封城,我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小丫鬟,与大名鼎鼎的安陵王别如云泥,虽然命运有时候很爱逗弄人,让本就不该相遇的两个人撞见了,但那只是一场毫无结果的意外,我们谁都不必放在心上。从今日起,李心念与苏执彻底划清界限,王爷不必再为了我去做任何事情。”
朦胧的月色将她的身影覆盖住,愈发显得清冷孤寂。
苏执长身而起,明知她此话的用心,却还是感到心底一阵阵钝痛,他默默地站在她身后,目光聚焦在地上两个交叠的身影上,“你真是如此想的吗?”
心念头也未回地道:“是。”
“可我一点也不感动,”苏执伸手扳过她的身子,对着面色泛白的人沉沉地道:“也不会答应。”
树梢处,灯火橘红,一丝丝的照在他的脸上,愈发俊朗非凡。男子微微俯身,眼若黑玉,目光深凝,他身上淡淡的香味如同迷药,似乎只需一缕,就能夺人心魄。
心念为自己一时的意乱情迷而羞愤不已,刚要皱眉,脸颊突然被人双手捧住,继而一个悠长缠绵的吻落到了唇上。
那一刻,她如同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明知该拒绝他,脚底却生了根,再也动弹不得。
唇齿相缠中,思念翻涌成河,从温柔辗转到蛮横强势,他的侵入杀得她猝不及防,片甲不留。
直到她气息紊乱,苏执才肯放人,见她面红耳赤地瞪着自己,胸口仍在剧烈的起伏,苏执十分认真地道:“我不会放手,因为我相信命运的安排总是有道理的。”
心念面色**地抚平心绪,刚想推开他,却忽然发现脚底发软,猛地明白过来什么,她惊讶地向男子望去,却见那身影在她眼前摇摇晃晃,紧接着,双目一黑,如坠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