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初霁,草木萧疏,柔柔一线阳光洒落下来,冰封的池面银光跳动,宛如明镜般光滑清亮。岸边,女子一身崭新的天青色袄裙,乌发素颜,身影单薄地立在浅雪里,树梢的积雪被风吹起,柳絮般飘落在她发间,更显倩影寥落,虚无缥缈。
一道定格在她身上恒久的目光缓缓收回,苏璟转身从侍女手中取过一件毛色锃亮的雪白狐裘大氅,举步上前,亲自为她披在肩上,“天寒地冻,小心着凉。”
心念转过身来,只见男子金玉束冠,身披紫貂大裘,银缎长袍正面露出金丝绣勾勒出的蟒纹图样,整个人华贵不凡。
目光划过那张俊朗的面孔,心念淡淡地道:“我是罪臣之女,旁人躲我都来不及,殿下又何必招惹麻烦。”
似乎毫不在乎现在的李心念与以往那个泼辣可爱的小丫头判若两人,苏璟的眉宇间反倒多了丝丝心疼,望着她消瘦的脸颊,他低声道:“本宫不惧。”
心念垂下眼眸:“殿下屡次救我,如此恩惠心念实在消受不起。”
淡淡的阳光洒在她淡淡的脸颊上,她身上的疏离与冷漠让苏璟无声地叹了口气,“你是在为灵雀的事情怪我么?”
心上那些尚未愈合的伤口被撕开一处,忍住蔓延开来的痛意,心念的眸色黯淡了几分:“灵雀的死,的确与殿下脱不了干系。”
冷寂的空气登时变得有些凝固,群鸟低低地从头顶掠过,池面光滑如镜,映出那些硕大的身影。
过了许久,心念才在耳边听到他沉沉的声音:“她的死我很抱歉,却终究无能为力,因为她想要的东西我给不了。”
心念一怔,抬头望去,只见苏璟脸上柔情骤退,眼中的疏傲冷漠无不显露出帝王威仪。
对于灵雀的死,他只用了抱歉这两个字,可是那个傻姑娘,为了一个根本不爱自己的人竟把一生都赔了进去。
心念永远都记得灵雀倒在自己怀里时疲倦的笑意,她说,青鸟,我这一生都陷在了一场自作多情的相思里,从未真正地活过……
然而,原本一腔难言的怨气,就这么在男子疏傲的脸色下悄然散去,面对这个夺心噬魄的‘罪魁祸首’,心念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提出质问。
问他为什么不肯放过她吗?他是主子,她是下属,下属完不成任务,主子理应处置。
问他为什么不肯接受她的心意吗?他是堂堂太子殿下,追随者数不胜数,无视一个仰慕者的心意又有何错呢?
感情里最难道清的就是黑白对错,最不可执行的就是强人所难,而最痴傻的,莫过于深陷其中,无力自救。
大风扫过,梅花漱漱而落,混着残雪打在他的肩头,落在她的发梢,暗香萦绕,幽幽不绝。
心念突然觉得自己疲惫不堪,颓废无能,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就那样静静地站着,双目黯然无神。
不知过了多久,苏璟抬起手,轻轻拂落她发间的雪籽,声音像是这冬日里一股破冰的清流,“生于帝王之家,我从小就被教导要持包容万象之心,拥气吞山河之志,殊不知在面对心爱之人时,我的心着实很小,小的只能装下一个人。她不是什么能助我前程的王侯贵女,也算不得什么国色天香的如花美眷,我初见她之时,她甚至就拿着长长的大扫帚在一家小馆门前扫梨花,可偏偏就是那一眼,我就再也放不下那个身影了。”
“我们在宫宴上相遇,于深宫中夜谈,她出宫后,我们又街市相逢,我食辣出疹,她为我煎药,有一回,我故意对她说我已经有了心上人,可那个傻姑娘却对我说加把劲。再后来,我以侧妃异地孤寂,需要人陪为由,邀她在府中小住,不过是自己私心地想多看看她罢了。”
苏璟牢牢地凝视着眼前的人,眼角展露一丝淡淡的笑意:“心念,这一幕幕都已牢牢地刻在了我的心里,再也挥之不去,你我相逢于梨花盛开时,府中的那片梨花林便是我为你而种,待到春暖三月,花开满树,你可愿与我一同赏花?”
他面容俊朗,器宇不凡,深情起来,几乎让所有的女子都无力抵抗,心底的震惊让心念微微有些愣神,等到完全反应回来,她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与他微微拉开了距离。
苏璟上前一步,依旧一瞬不瞬地望着她,眼若深潭:“给我一个机会,让我保护你,照顾你。”
心念这才发觉自己起初的决定太过草率了,若知道太子对她是这样的心思,若自己不是为了躲着某个人,她绝不会答应无端来此避难。
她不知这些扰人的情愫该如何斩断,她只知面对那双深情炽热的眼睛,她的心已如这一池冰封的死水,再无波澜。
避开他灼灼的目光,心念转过身去,眉心轻轻蹙起:“对不起,殿下的厚爱我承受不起。”
厚厚的云层将最后一丝阳光也遮掩住,一阵携风带雪后,点点红梅落在女子雪白的狐裘大氅上,愈发衬得她明眸朱唇,姿容无双,好似风雪中孤冷的仙子。
苏璟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你喜欢的人是苏执么?”
轻轻的一句话却重若千斤地砸进了她的心里,心念眉心重重一跳,两片睫毛微微颤动,像是振翅欲飞的蝶翼。
稍一瞬,她转过身来,脸色已恢复了如初的淡漠,“殿下,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李心念了,我身上背负着血海深仇,我心里除了仇恨,再无其他。”
苏璟执起她冰冷的手,面色不改:“我不在乎你的心里装过别人,我也不在乎你的身世,只要你愿意留在我的身边,我们就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去相处,我相信总有一日,你会心甘情愿地陪我看花。”
心念微微一愣,他是一国储君,是将来的万人之上,如今他能够放**段,对人说一句‘我不在乎’何其可贵感人,可她们终究不是你情我愿,就如他与灵雀,一厢情愿总难成双……
心念抽掉自己的手,面色淡然地道:“谢谢殿下屡次帮我,但是对不起,我不能答应你。”
像是终于得手的心爱之物又要被人夺走,苏璟从未觉得自己如此慌乱过,他听见一个愈发强烈的声音在心底对自己说,这一次,你绝对不能再放手了。
终于,他用最轻柔的声音,在她耳边问出了最为沉甸的一句话:“我若是能为尹家平反呢?”
心念身躯一震,不可置信地仰起头,直视着男子的眼睛:“你说什么?”
苏璟负手在后,眼神幽深沉寂地望着前方:“只有重理旧案,才有机会让尹家的案子得以昭雪,才能还尹家全族清白。父王向来好胜,绝不会推翻自己亲断的案子,奈何人至暮年,加之频繁抱恙,大限之期不会太久,我若能顺利继承大统,便有机会对这宗禁案进行重审,为尹家平反。心念,这是我承诺为你做到的,也是这世上只有我能做到的。”
他的语气让她的目光一下子失了焦距,心念一言未发地站着,许久后,挪了挪僵硬的身子,靴子下的积雪被踩得咯吱作响,苏璟眸色深沉地望着她,声音带着低沉的沙哑:“你好好想想我的话,我不会逼你,只会等你。”
屋外寒气冰冷如雾,铺天盖地,屋内烧了火热的地龙,温暖如春。
心念靠在雕花檀木椅上,抬手掀起了窗子一角,只见外头茫茫一片积雪,映得夜晚亮如白昼。
案上的烛火幽幽的闪烁着,淡淡的烛光洒在她苍白的脸颊上,角落里的熏香盘旋直上,细细一缕,整间屋子便沉浸在暗香四溢的静谧中。
从看门护院的守卫到厨艺精湛的厨子,这处私家宅院可谓应有尽有,加上地处偏僻,不易人寻,是一处绝好的藏身之地。
然而,再平静的生活也无法打消那些纠缠不去的恶梦。梦里,那殷红的血蜿蜒一路,染红了她洁白的衣衫,那一百三十七双眼睛冷冽地盯着她,一遍又一遍地在她耳边愤然出声:杀了他,杀了他!
她一直以为十年的杀手生涯中,最不难学的就是隐忍,所以她木然地留在这里,默默地等着一个人兑现他的承诺。
可她终究发现,这样的等待更加令人煎熬,记忆像是一把尖锐的刀子,一刀刀的将她剜心割骨,直到心底的仇恨喷薄复苏。
大梦初醒,汗水浸湿了衣衫,她向枕边望去,似乎那柄长也在迫切地跳动,急于离开这本就不属于它的地方。
名唤海棠的小丫鬟掀帘进来,见热了两回的饭菜依旧完好地摆在那里,不由地上前小声劝道:“姑娘,您多少还是吃点吧。”
心念转头打量着这个年纪不大,相貌灵秀的小丫鬟,忽然张口问道:“你有没有家人?”
海棠垂下头,恭敬地道:“回姑娘的话,自然是有的,但奴婢出生贫寒,兄弟姐妹众多,父兄为了养活弟妹,自小就将我卖去了艺馆,幸得奴婢命好,机缘巧合下被殿下赏识,将奴婢带到了这里当差。”
心念咀嚼着她的话,目光恍惚地道:“如果你的父母亲人被人杀害了,你会舍下舒心的日子,去为他们报仇吗?”
海棠一怔,凝眉想了会,坚定地道:“养育之恩大过天,奴婢自然是要去和仇人拼命的,若是奴婢贪恋现下的舒心,对仇敌视而不见,那只会日日活在内疚和痛苦之中。”
海棠刚说完就发现屋子里异常安静,柔柔一线光下,女子正神情呆凝地望着自己,海棠登时有些无措地垂下头去。
这是殿下头一回带姑娘回来,又命她们要好生伺候着,不得有任何闪失,可自从住进这里,这位念姑娘就很少说话,身上总是一副清冷孤傲的样子,给人无限的疏离。
海棠很是不解,依殿下的性子,怎么会喜欢这样冷冰冰的女子呢?
当她再抬起头时,只见女子正十分认真地埋头吃起饭来,小丫鬟微微一诧,心也跟着松了下来,这回总算能交差了。
是夜,心念一袭黑衣,悄无声息地站在一白无际的长街上,夜来的朔风卷起她翻飞的衣角,佩剑在雪夜中发出摄人心魄的寒芒。女子转身望着来路,那一方小小的院子已经完全不见了踪影。
子瑜,你说的对,只有翻案才是为尹家正名最好的方式,可我还是让你失望了,住在这里的每一刻,我都的心都在内疚与痛苦中死死煎熬,我并非不相信你的承诺,我只是等不及用手中的剑,去插入仇人的心脏了……
子瑜,谢谢你的庇护,若我此次能够活着回来,一定当面向你致歉。
厚厚的云层将星月掩盖,夜色越发浓厚,心念流星逐月般地奔走在夜幕下,旋风似的越过高高的城墙,终于到了尚书府前。
匿于身侧的树丛中,远远望去,门前的守卫增派了人数,个个目光机警,来回行走查看,看来在她这个‘通缉犯’尚未落网前,这里已陷入了紧急戒备之中。
心念观察了一会,悄悄潜行至守卫稀少的侧门,她掂量了下时辰,趁着三更时院内侍卫换岗的间隙,轻轻一跃,悄无声息地入了后院。
莫仰才的寝院并不难找,心念一路小心隐匿,不足片刻,便躲过了巡逻的守卫,匿身在一处花草的暗影中。
眼神锐利地向里望去,索性屋外值守的只有两个年轻侍卫,她目光一闪,鬼魅般潜行到二人身后,伸出手来拍拍他们的肩膀,两个守卫登时一惊,都互以为是同伴,皱着眉向对方望去,毫无防备之下,只见两颗头颅狠狠一撞,剧痛的呼喊声还未响起,两条身影就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心念从袖子里取出一根迷香条,对着二人的鼻尖处一贴,这才放心地将门推开一个身位,猫下腰,一个前翻滚,到了莫仰才的大床旁。
然而刚一贴近,她就惊觉不对,时值深夜,若真有人躺在床上睡觉,那么以她的耳力,这样的距离不可能连一丝呼吸声都听闻不到。
危险的气息骤然逼近,心念耳朵一动,整个人有如受惊的野兽,迅猛地向着身旁一跃,躲过了一支不知从何处飞来的暗箭。
深知自己中计,想要脱身已非易事,心念霎时拔剑出鞘,身躯直转,仅凭着敏锐的耳力,身若魅影般挥剑挡去飞驰而来的密密箭雨。
嗤嗤声不绝于耳,想来对方是想将她耗死在此,若要脱身,唯一的方法就是击破屋顶,纵向逃生。
时间紧迫,由不得半点犹豫,心念转动剑柄,一剑劈开身旁的衣柜,以柜门为盾,右手撑地,挺身弹地而起!
然而就在此时,一只巨大的铁笼从天而落,咣铛一声,将屋子里的人牢牢罩住,与此同时,屋外的弓箭手也停止了动作。
门,被人从外面推开,登时光线大盛,在一众火把的照映下,莫仰才的脸幽幽地出现在铁栅外,“尹小姐,老夫在此恭候多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