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刺骨的山风吹起了大雪,鹅毛似的雪片子纷纷扬扬落下来,林子里素白一片。
趁着天还未黑全,傅九歌用四处搜罗来的木柴在背风处生了火,黑漆漆的破庙登时有了丝烟火气。
他从小就是孤儿,是一帮乞丐听到哭声将他从乱葬岗中捡回去的,用他自己的话说,这从死人堆里活下来的都是人尖儿,福大命大。
果不其然,就连他最近一次误食了毒性极烈的花秧草,肠子绞得差点去见了阎王,却也能遇见一位医术精绝的神医,救下自己一命。
作为一个流落街头的市井混混,他傅九歌偷抢扒拿,样样得手,坑蒙拐骗,行行不差,只是他没想到这个冷面女杀手的生存技能也丝毫不弱,竟能在飞鸟走兽绝迹的山林里打到几只野鸡野兔,且烹烤手法十分娴熟,不一会儿,烤肉的香味就灌满了这方小小的破庙。
拾了些枯草垫在身下,傅九歌盘腿坐到心念身旁,手边虽无盐巴,可对于两个被全城通缉,已经好几日没下山的人来说,能有一顿野味果腹已是老天垂怜了。
傅九歌一面翻烤兔肉,一面笑嘻嘻地道:“这里可是我傅九歌的独门‘私宅’,去年大雪封山,我在这足足呆了半个月,附近哪里有水源,哪里有野果子,我一清二楚,你就放心在这儿住下,保准没人能找得到。”
横风灌进破庙,吹到女子淡紫色的披风上,显得几分凄冷,心念一言不发地烤着手里的东西,神情十分专注,傅九歌似乎想到了什么,侧头问道:“你手臂上的伤口没事吧?”
“无碍,已经好了。”
傅九歌点点头,开始没话找话:“那就好,我生怕那暗器上沾了毒,别看那个什么王爷生得人模人样,心思不见得有多歹毒,不过话说回来,就算是毒,以姑娘的医术,自救也不成问题,只不过……”
话还未玩,只见一只烤好的兔腿递到了跟前,傅九歌怔了一下,只见心念双目直视着自己,面容平静的道:“你要想要活命,最好将那日的事情尽快忘记,一个字都不许想起。”
“哦。”傅九歌接过兔腿,捣捣头,大口吃起来。
篝火冉冉,山间的夜里,除了呜呜的风声,一切都是那么的安静,填饱肚子,傅九歌深吸一口气,神情坚定地望着心念道:“尹姑娘,不管你是什么人,你都是我傅九歌的救命恩人,不管你要做什么,只要能帮得上忙,傅九歌万死不辞!”
像是对自己立下忠诚的誓言,他的表情虽有些滑稽,却十分暖心,心念脸上少见的露出一丝柔和,她伸出手,沉沉地拍了下傅九歌的肩膀:“多谢。”
傅九歌咧嘴笑起来:“尹姑娘,其实你这样比冷冰冰的样子要好看许多。”
心念微微一怔,然而下一刻,目光一闪,手里的东西猛地放了下来,傅九歌武功虽不怎么样,但胜在耳聪目明,自然也留意到了外面的动静。
二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缓缓转过身来,小心翼翼地望着门外一处晃动的草丛。
以为是追兵,傅九歌刚要低头将火扑灭,心念一把扯住他,小声道:“慢着,不是人。”
不是人?傅九歌一惊,第一个反应是狼,登时心一沉,万幸方才没有灭火。
心念握紧手中的剑,目光沉沉地盯着前方:“听声音像是野猪,若只是一只还好,若成群而出的话,我的烟雾球和迷药怕也很难对付它们。”
傅九歌闻言瞪大眼睛,作为这林子里与狼齐名的野兽,他当然清楚野猪的性情是何其凶猛,若在这荒山野岭被野猪成群攻击,就算是绝世高手,也难保能活着出去。
心念悄然移步至傅九歌身前,与此同时,草丛深处一阵剧烈的抖动,一只通体黝黑的野猪露出精壮的身形来,两只闪闪发亮的眼睛向破庙处望了过来。
心念缓缓眯起眼睛,正要使出暗器,只听耳边刷的一声,一支利箭极正中野猪的脸部,那庞然大物登时身躯扭动,四蹄乱蹬,发出嗷嗷的大叫,挣扎中欲向破庙冲来,就在此时,一支连一支的长箭破风而出,密雨般扎在它身上!
叫声登时响彻四方,心念猛地回头,只见一个黑衣男子正搭弓射出最后一支箭,须臾功夫,惨叫渐消,那只野猪轰然倒地,再也没了响动。
傅九歌蹑手蹑脚地走上前,用脚踹了踹那一命呜呼的东西,确定没气了以后快速折返回来,对着男子拱手道:“多谢侠士相救!”
男子并未理会他,收起弓后,恭敬地对女子道:“山间多猛兽,今日幸好只是遇上一只,若是它们成群出动,即使身怀武功,想脱身也难,姑娘还是随我走吧。”
心念望着男子,冷冷地道:“多谢大人相救,请转告太子殿下,他帮了我很多,心念很是感激,但这是我自己的事,无须他人过问。”
无端沉默了一会,沉声道:“安陵王亲自下了逮捕令,如今整个封城都在通缉你,若是你执意留下,怕是要困死在这里了。”
神情微微一滞,心念垂下眼睛,无所谓地道,“若天意如此,我认命。”
无端正欲再劝,傅九歌忙道:“这位大哥,你救了我们,我们很是感激,可你看不出来人家不想跟你走吗?一个大男人,何必要为难一个女孩子呢?再说……”被无端眼锋一扫,傅九歌立即闭嘴,快速撤到一边,“你们聊,你们聊。”
无端双手抱拳,上前一步道:“我奉命将姑娘带离险境,若是姑娘执意不肯随我走,无端只能暗中跟随姑娘,以保姑娘安全。”
“没想到太子殿**边的人竟然爱做人家的跟屁虫,有趣,真是有趣!”轻轻的嘲讽之音从外面飘了进来,男子一袭胜雪白裘,青丝垂腰,好似降临在这破庙中的九重天上仙。
傅九歌登时有些头大,怎么一个还没走,又来了一个,这处破庙偏僻难寻,连官兵都未曾找到,这二位究竟是何方高手?
男子瞥了眼怒目而视的无端,走到心念跟前,缓缓递过手去:“念念,随师父走。”
见他徐徐伸过来的手,见他脸上温暖的笑意,心念忍住心底泛起的丝丝触动,转过脸去,平静地道:“我如今是朝廷的通缉犯,师傅就不要给自己惹麻烦了。”
楚游毫不在意地缩回手来:“那又如何,只要是我楚游想保的人,无人能伤得了。”
心念抬起眼睛望着前方,眼神清澈透亮,声音却十分冷硬:“我不会随你走的,师傅请回吧。”
见楚游毫无放弃之色,无端上前一步,掏出怀中的令牌,在他眼前高高亮起,“楚大夫,我奉太子殿下之命前来援助姑娘,今日是定要带走姑娘的,还请楚大夫不要令我为难。”
楚游视那令牌为无物,看也不看,冷冷一哼:“你好大的口气,我倒是不知道,堂堂太子殿下何时对我这个小徒弟起了心思?今日便是拦你了,你又能奈我何?”
无端握紧了手中的弓箭,面色凝重地抬起眼睛,一字一句道:“楚大夫执意与我做对,是想与殿下为敌吗?”
二人目光交锋,楚游不屑地望着他,笑容冷冷:“殿下明知我这徒儿心有所属,为何偏要来插一脚?”
“我劝楚大夫慎言!”
“我劝大人莫要恼羞成怒。”
“二位莫争,二位莫争……”眼见气氛不对,傅九歌横身拦在二人中间,赔笑道,“且听在下一言,正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不过这求不求得到,不光要看先来后到,也要看人家姑娘自己的意思,更何况,现在的情况是尹姑娘不想随你们任何一个人走,所以二位看这样行不行,我傅九歌呢,也算一个值得信任之人,你们暂且将她托付于我……”
“聒噪!”楚游和无端异口同声地伸出食指,在傅九歌的脖子后面重重一戳,片刻不到,某个人就一脸目瞪口呆的倒在了地上,意识全无。
楚游上前一步,凝视着心念的双眼,声音低沉的在她耳边缓缓说道:“念念,他很担心你,十分担心。”
不知哪里被轻轻一扯,心念只觉得坚固筑起的心墙塌了一角,楚游执起她冰冷的手,脸上是极为少见的郑重:“念念,随我走,他有非常重要的话要对你说。”
有那么一瞬,心念差点就信以为真地想要随他离开了,她对自己说,会不会这其中还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隐情呢,会不会那些很重要的话能让他们之间还有一丝修复的可能呢,会不会……
可当她的步子要迈出去的时候,心底最后一点理智将自己拉了回来。
李心念,你在想什么?为何你接受了自己是尹明轩的女儿,却仍做不到将儿女之情彻底斩断?既身负血海深仇,又岂能被那一点可笑的妄想所羁绊!
“师傅,当他向我掷出飞镖的时候,当他用剑指着我的时候,我们就已经是敌人了,”心念缓缓地将手从楚游手里抽出,表情极尽冷漠地道:“他的处境我明白,他的无奈我也知道,可现在的我,已经没有办法站在他的立场上去体会和理解他的无奈了,我们之间隔着太多太多的东西,我与他本就不是一类人,也不应当再有任何牵连。”
天气那般冷,夜风呼啸着灌入这方小小的破庙里,心念站在原地,忽然感到一阵钻心的寒冷,冷得她想要快速逃离。
楚游未料她如此决绝,不甘地道:“念念……”
“我决定随大人走,带路吧。”心念脸颊苍白地转过身,沉声对无端道。
“念念!”男子再无先前的洒脱自信,一把扯住心念的袖子,冷硬地道,“跟师傅走,否则你定会后悔。”
心念眼神一冷,用力挥开他的手,楚游再欲上前,无端已不作声色地将他拦住,“姑娘请。”
心念回头望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傅九歌:“他是一无所知的无辜百姓,得我相救,不会害我,你们莫要伤他性命。”说罢,大步向庙外走去。
楚游笔直的站在破庙门前,举目望去,那两只背影渐渐隐没在浓浓夜色中,男子五指紧握,眼中雾霭重重。
念念,你会后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