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沉暗夜,四野阒然。
火堆里的枯枝噼啪爆开,风一扬,星火乱撞。
“你究竟得罪了什么人,对方竟动用死士。”李义瞟了眼远处两具尚未处理掉的尸体,向火堆里添了把干柴。
由于上药及时,心念脖子上的血已经止了,此时只剩消瘦的面容在火焰下棱角分明。
“我不知道,”她摇摇头,“起先我以为是空绝谷的人,可招式和剑法都不对……”
手下一顿,李义抬起眼睛,沉声打断她:“空绝谷这三个字不许再提了,青鸟已死,你与暗盟再无瓜葛。”
心念呼吸一顿,抬起头,触及他肃然的眼睛,鼻子一酸。
她狠狠点了头,又蓦地扯过李义一条胳膊,紧紧抱住,鼻音越发地浓了:“大哥,我走之后……”
已然习惯了她这个样子,李义面色一松,拍了拍她的头:“放心,一切都好。”
温厚的掌心,熟稔的动作,都让心念怀念极了。
“灵雀还好吗?我走之后她有没有怨我?”走前没来及同她告别,她一定生她的气了。
李义的胳膊被她扯得动弹不得,语气却是柔和了许多:“你不辞而别,她自然有些不悦,不过分别久了,总是想念大过气恼的。反倒是你,从头至尾一幅心事重重的样子,这一年过得不好吗?”
心念手指一僵,轻轻地松开了李义,低头捡了根长枝在篝火中来回拨弄,跳动的火星便如张牙舞爪的鬼魅,于天地间无声游荡起来。
良久,她低低的声音也回荡在空茫的夜下。
“……大哥没想到吧,我还差点儿当上了王妃。”述完一年的经历不过只言片语,心念本想努力地把最后一幕当成一个笑话,可说完才发现心里竟是千般苦涩。
“我很丢人,是不是?”她把脸贴在膝盖上,闷闷地道。
李义从未见过这样的心念,浑身上下写满挫败,举手投足间透着狼狈,纵是那些最艰难的日子里,她也从未有过此刻的萎靡。
望着那团蜷缩的影子,李义中肯地点头:“是挺丢人的,被人撵了出去不说,还惹上了仇家,甚至连想杀自己的人是谁都搞不清楚。”
心念缓缓抬起头,大大的眼睛失去了神采。
“今后做何打算?”李义伸手将她身上散落的披风重新系好,“准备这样一副颓废的模样去四处游历吗?”
见自己宏伟的志向就这么遭人调侃了,心念于苦涩中挤出一个笑:“大哥竟然都记得。”
这本是她与灵雀之间的小秘密,虽然不止一次被对方嗤之以鼻。
可对她来说,在那阴敝晦涩的十年里,正是这个不切实际的幻想支撑着她度过最难熬的日子,那个时候,能够逃出去,能够游遍大好河山,便是此生最大的愿景。
有一回,她酒后撒泼,竟对着李义嚷嚷起自己的豪言壮志,结果又是一顿重罚。
李义将拢来的枯枝丢进篝火里,火势又旺起来,“出了这片林子,一直向东走便是久负盛名的青蓬山,南下走水路可直达临海,西北同魏国接壤,响水城的风貌的确值得一游,若是朝着正北方而去,不出一个月的时间,就可以看见塔萨的塔尔多草原了。如今,你已是自由之身,天下之大,皆由你心。”
心念茫然地盯着脚尖,听那些新奇的地名从耳旁滑过,心中竟丝毫不起兴致。
决意离开封城时,她曾一遍遍说服自己,可以的,只要离开这个地方,只要给她时间,她是可以忘记他的。
可如今,她却说不出一个想要去的地方,即使努力向前的理由有千千万,可她的双腿似乎被一个名字绊住了。
真的是天下之大,皆由我心吗?
心念垂着眸子,一丝苦涩在心中蔓延开来。
李义侧头望她一眼,停了手里的动作:“李心念,不论你打算去往何处,大哥都要你记住,人,不可以在哪里都当逃兵。”
逃兵。
心念似乎被这个词击中了,她抬头与李义的视线碰上,又颓然地移开。
许久,李义才听她唤了一声大哥。
他再望过去,只见她疲惫地将头歪倒在膝盖上,眼睛半睁半阖。
“大哥,我困了。”
……
天色微明,第一缕晨光穿过稀薄的雾霭,泼洒在林子里,万物都雀跃起来。
心念睁开眼,察觉出一丝不对劲。
身下是柔软的草垛,身上盖着宽大的披风,眼珠子滚动一圈,才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避风的山洞里。
大哥?
心念猛地站起来,四周摸寻完一遍,才发现除了洞口拴着一匹食草的马,此处再无其它。
大哥……
她抱起那件披风,上面还沾染着熟悉的味道。
心念木然地坐下,似乎昨夜与大哥的长谈只是一场梦,梦醒了,他们也就各归各位了。可那种遇刺时生死一线的恐惧,重逢时悲喜交叠的心情,让她现在坐在这儿,心情还是跌宕不定。
心念觉得她这辈子一定是还不清李义的恩情了,即使她已经脱离了暗盟,他依然如天降的神兵,出现在她最危难的时候。
虽诧异于这样的巧合,可暗盟杀手的行踪向来隐秘,而能够令大哥亲自出山的,想必更是绝密,所以她一直没有开口询问大哥缘何会现身于此,而此时,她却有些后悔了,此番一别,再见不知何时,心念暗恼自己竟然睡过去了,连话别都未来及。
和煦的晨风吹得人精神舒爽,头脑也愈发地清明,心念翻身上马,沉静的眸子落在自己白皙的手腕上,那只玉镯在阳光下泛着剔透莹润的光,她一下子就想起那天晚上他强势的吩咐,“任何时候都不许弄丢它。”
所以。
他真的不要她了吗?
他们之前的种种,真的只是他一时兴起吗?
排除掉空绝谷的人,那两个半路拦截自己的杀手又是谁?
人,不可以在哪里都当逃兵。
李义的话回荡在耳边,让她握住缰绳的手一紧。
“驾!——”
山林中响起嘚嘚的马蹄声,吃饱喝足的马儿四蹄生风,载着一个娇小的身躯冲出了林子。
…………
楚游难得一整日都待在府上,半夏拟好一叠药材名录,送去给主子过目。
院子里,两个小丫鬟不知因为什么争得面红耳赤,半夏摇摇头,见怪不怪地绕道而行,没走几步,小厨房里又传出一阵聒噪的器皿声,半夏继续捂着耳朵低头向前。
半夏觉得若是说出去,外人一定不会相信,这偌大的楚府里,竟连一个管家也没有。事实上,府上的下人并不多,偏偏楚游凡事都是一种放任自流的态度,久而久之,那些丫鬟小厮们的行事风格也越发地靠近了主人,吵架斗嘴不足为奇,鸡飞狗跳更是府中常态,楚游对此非但不动怒,反倒一往地纵容,兴致来了,甚至与下人们一同拌嘴逗乐,弄得半夏已经不知道在楚府里还有‘规矩’一说。
医书的纂写已到了末尾,可因为无法聚集心神,楚游索性搁了笔,从木匣子中抽出一只锦盒。
一枚鹰形的眉心坠躺在手心里,楚游又取下那只挂在笔架上的面具,将两样东西一同摆放在桌案上。
一只鹰,一只青铜兽,都是张牙舞爪的,都不是善茬。
楚游想起送心念回府那日,她在街边祷告,他不由自主地就下了马车,于是,一场有预谋的‘偶遇’便上演了。
他挂上面具,轻轻靠近她:玉面小狐狸?
她果然诧异:你……如何认出是我?
他笑笑:方才还不确定,现在确定了。
她似有些气恼:你看见了我的脸,这很不公平。
他退后一步:在下容貌丑陋,不得以才面具示人,姑娘花容月貌,丽质天成,道不公平的应当是在下才对。
她愣了一瞬,却没有再生气,而是笑了一下。
她展颜的一霎,脸上泛起一丝红晕,让他的心也跟着猛跳几下。
念及此,楚游的嘴角不觉微微扬起,可下一刻,心中便是一阵怅然,他端起那只龇牙咧嘴的面具,目光渐渐变的深沉,是不是只有隔着这层丑陋的面具,他们之间才可以好好地说上一句话?
半夏进来时尽量放轻了手脚,跟随楚游多年,他深知纂写医书时需要绝对的安静,可当他看到楚游时却愣住了,主子面无表情地靠在椅子上,怀里还抱着一只丑陋的面具,桌案上的笔墨已经风干,书角也被晕上了斑驳的墨迹。
半夏一时搞不清楚状况,迟疑了好一会儿,才低低地唤了声主子。
楚游的目光终于从一处移开,懒懒地瞧了半夏一眼,将手中的面具往案上一扔,脸上又是一副玩世不恭的表情,“何事?”
半夏顿时松了口气,递上药册:“这些是送去御医署的药材名录,还请主子过目。”
楚游伸了个懒腰,从椅子上悠悠起身:“这种事情,你且看着办吧,爷还有要事要办。”
见那白衣翩翩的人儿就要飘出门外,半夏连忙跳脚拦住:“主子,您还是看一眼吧,那些奇珍异草长得极为相似,性状却大相径庭,我上回就因为弄错了一味药,院使大人气得使出了藤鞭,扬言要把我的屁股打开花……
楚游愣了一瞬,在半夏越来越小的咕哝声中挑眉道:“所以,院使大人上回扒了你的裤子?”
半夏的笑顿时比哭还要难看,想说点什么却又知道说再多也是白费,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您要备马车吗?”
楚游乐得险些直不起腰,等到笑得差不多了,才伸手敲了敲小药童的头:“备什么马车,你没听青衣和红衣在院子里吵了半天了,爷得去当断官啊。”
半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