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念回到住所时,太阳已经落了山,她以夜行不便为由,要求住上一晚再走。起先,人人都以为这又是她死缠烂打的小伎俩,谁知容枫竟毫不犹豫地点头应允下来。更令人没有想到的是,第二日天还未亮,李心念就打好了包袱,洗漱完毕后去库房领了五十两银子,安安静静地走出了安陵王府的大门。
已是春意融融的三月底,处处耳盈鸟语,目满青枝。遍布封城的梨树不知何时也开了花,挨挨挤挤地堆在枝头上,霏霏如雪。
三十两白银换了一匹快马,心念驱马穿过城南大街,街市上人群熙攘,除了路边的乞丐,各自皆有归处。
这里始终不是她的家,以前不是,以后也不会是。
马儿出了城门又忽然停下,心念调转过头,远处,王宫气势磅礴的轮廓被夕阳镀上一层滚烫的金边,灼得她双眼快要睁不开。
“驾!——”
一声高呼,马儿纵情驰骋起来。
你知道男人最厌恶什么样的女人吗?
死缠烂打,胡搅蛮缠。
耳旁风声呼啸,心念闭上眼睛。她素来是个厚脸皮,不怕打不怕骂,更不惧旁人的目光,可不知为何,扶桑轻飘飘的八个字却如同一把刀戳在她的心上,戳得五脏六腑都渗出血来,疼得她迫切地想要离开,就如她所说,体面地离开。
“驾!——”
忽然很想家,哪怕那个家是她曾经最渴望脱离的地方,至少那里有任她胡搅蛮缠的大哥,那里有不嫌她死缠烂打的灵雀,那里的一切看上去阴沉晦暗,却不会轻易地伤到人心。
虽被废了武功,可驭马的底子还在,心念策马狂奔,一路未歇,越过城郊时天色已经暗下来。
其实要去哪里她并没有计划,可她知道,穿过眼前这片林子,前方就是湖阳城的地界了,再赶一程路,就会彻底地告别封城,告别那个给了她无尽希望又惹她伤怀的地方。
心念握紧缰绳,猛夹马腹,马儿箭似地冲进了林子。
夜间的山路,风大人稀,危险时有发生,心念裹上一件黑色披风,遮住脸,与黑色的马儿一同融入浓浓夜色中。
换了两条小路后,马速愈发快起来,心念原以为凭当下的速度,不出半柱香便可走出林子,不料刚到了丛林深处,她的眉就轻轻蹙起来。
俯**,凭借敏锐的耳力,心念清晰地辨出身后约百米处的马蹄声,那声音似乎刻意隐匿,可见跟了自己已有一段时间。
这样的异样足以唤醒一个杀手的警觉,心念一面策马一面警惕地留意四周,直到前方忽然闪出两个黑影。
起先以为是打劫的山匪,心念立即放慢马速,一只手已将随行的包袱举起,示意对方愿意用钱财买命。
谁知那二人并不买账,身形一转,冷厉的剑锋直直向她挥来。
人与马都受了惊,一声嘶鸣中,心念猛地松开缰绳,侧身翻下马背,避开了致命的一击。黑衣人招式狠辣,显然是要置她于死地,心念凭着对其剑法的揣测,左避右闪,竟也躲过了两个剑锋。
可这样的对峙无疑是以卵击石,果然,不出两招,其中一个黑衣人的剑已死死地锁住了她的咽喉。
心念自知再无抵抗的必要,低声道:“临死前,我能否知道是何人想要我的命吗?”
那把剑极为锋利,她脖子上已经渗出了血,心念死死地盯着黑衣人,期待能从他的口中得到一个答案,谁想杀她都不重要,只要那个名字不是空绝谷。
若是她的行踪暴露,大哥必然已经遇到了危险。
不会是这样,距离她叛逃已经整整一年,空绝谷的主人绝不会蠢到现在才来杀她。
绝对不会。
黑衣人手中的剑向左下方缓缓挪动,停在她心脏的位置。
“死到临头,问阎王去吧!”说罢,剑柄一动,再不给她开口的机会。
心念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会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在两个陌生人的手里,死在一处连名字都没有的荒郊野岭,她会被剑刺穿心脏血流不止而亡,她的尸体会被饥饿的野兽撕扯着吃掉,她再也没有机会见到大哥和灵雀了,也没有机会再见到那个人了。
死亡的感觉奇妙极了,身体上并没有多少痛感,脑袋也运转自如,耳朵甚至能够清晰地听到暗器划过的声响。
这道久违的声音令心念猛地睁开眼。
那只飞镖速度极快,快到那把剑还来不及挪动毫厘就被狠狠地弹开,咣铛一声,落到地上。接着,两个黑衣人相继被锁喉,倒地时甚至来不及痛苦的**。
熟悉的速度,熟悉的暗器。
是‘破风’!
心念瞪大眼睛,心中涌起惊涛骇浪。
“大哥……”她抑住紊乱的呼吸,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爬起来,目光在黑暗中急切地搜寻。
很快,一支火把映亮了四周,当那张熟悉的面容出现在她的视线里,她甚至只能全身僵硬地望着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的身影越来越近,她的眼睛越来越模糊,直到那个人居高临下地望着她,“怎么,走了一年,就不认得大哥了?”
心念起先想哭,后又觉得重逢是喜事,应当笑才对,最后,泪水决堤而不自知。
“大哥!”她猛地跳起来,抱住了高大的身影。
…………
三更,太子府的书房里依旧点着灯。
小丫鬟捧着空茶托,轻轻从里间踱步出来,晚间的风吹到脸上,有些刺冷,她打了个哆嗦,快步出了院子。
一路上鲜有人迹,她步伐愈发轻快,直到身后突地传来一声“站住。”
提灯的手一顿,小丫鬟驻足转身,见来人是太子的贴身侍卫,慌忙弯**子:“参见大人,不知大人唤奴婢有何吩……”
话还未完,手里的灯笼就被人夺了去,继而,灯笼的光映烫了她的脸。
无端默默打量着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丫鬟颤颤地道:“回大人的话,奴婢拢香。”
“拢香……”无端咀嚼着这个名字,半天没有作声。
拢香顿时有些不知所措,少顷,壮着胆子小声问道:“可是奴婢伺候殿下不周,惹殿下不悦了?”
无端闻之一笑,将手里的灯笼递还给她:“姑娘多虑了,殿下不止一次提及你,道你泡茶的手艺甚是精湛。”
拢香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撞上无端那双锐利的鹰眸,又急忙避开,垂首道:“殿下能记得奴婢,奴婢真是受宠若惊了。”
无端瞟了她一眼,忽然笑赞起来:“样貌温柔可人,性子也够温婉,若是脑袋再机灵些,飞上枝头变凤凰指日可待啊。”
拢香一愣,随即明白过来他的意思,红着脸道:“多谢大人提点。”
无端侧头一笑,声音清醇:“哪里,姑娘若有朝一日成了贵人,不要忘记无端便是。”
漆黑的身影很快与夜色相融,无端转过身,嘴角的笑已消失殆尽。
“璟爷,您交代的事情,已经有了进展。”
苏璟从一堆公文中抬起头:“如何?”
无端禀道:“一切还算顺利,如今安陵王揽朝中大权于一身,他们未料到殿下此时会着重摸查各地官吏的政绩与贪腐,所以阻力甚微,不出意外,这份名单很快便可直达府上。”
“不可出意外。”
“是。”
“此外,”无端从怀中取出一纸信件,躬身呈上,“谷莫耶老王爷又来信了。”
苏璟撕开封口,草草扫了两眼,照例往案上一扔。
无端想了会,斟酌道:“恕属下多嘴,侧妃娘娘那里,殿下也要顾及一些。谷莫耶王爷毕竟是我们的盟友,于他来说,索雅公主才是最有用的定心丸。”
苏璟瞟了眼那几页零落的纸张:“她呢?”
无端刚欲禀告索雅公主身在何处,忽见苏璟的眼神逐渐变得深沉,忙改口道:“念姑娘,她很好。”
似乎,只有这个名字才能消除他周身的疲惫,只有听到这个名字,苏璟的心才可以切切实实地落下来。他所有的心思与努力,似乎都只为了一句‘她很好’。
不知不觉中,他的目光变得柔和,整个人轻轻靠在椅背上。
无端的心弦却越绷越紧,目光凝聚在一处,身子僵直而恭敬。
心念的离开无疑是个好消息,可调查结果却令他大为吃惊,身为安陵王府中的丫鬟,李心念行为粗鄙,举止轻浮,处处设计引诱主子,终被逐出安陵王府。且不论她离府的真正原因是什么,这样蛊惑君心的“妖女”,将来是断不能被殿下收入宫中的。
第一次,无端为自己的‘知情不报’感到庆幸。
深吸一口气,无端匆匆转过话题:“璟爷,那个拢香,属下已经给了暗示。”
屋子里恒久的静默被打破了,苏璟眼前那条白色的影子越发悠远,他坐直身子,伸手端起茶盏轻抿一口:“既然七弟这么想往我府里塞人,本宫就给他这个机会,只是,可惜了这一手泡茶的好手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