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念醒来时，天色已经大亮。
打了个哈欠，摸向旁边，触手却是空空一片。她一惊，立即坐起身子，目光迟缓地上下游走一圈后，竟发现这里是自己的屋子。
心念不由地慌乱起来，昨晚那种莫名其妙的情绪又一次袭来，她掀开被子就要跳下床去，可由于动作过猛，脚尖还未落地，身下切实的疼痛已经让她拧起了眉。
一切已不同于前了，她放缓动作，轻声告诉自己。
衣服还未完全穿好，就见一个眼生的小丫鬟抱着一叠厚厚的被褥，直接推门进来。心念住的偏僻，平日里除了月宁和容妈，很少有人来她的院子，冷不丁地有人造访，还是门也不敲地硬闯进来，屋子里的人吓了一跳。
小丫鬟见她这个时辰还未梳洗，眉头蹙起来：“李心念，你收拾收拾，这屋子要易主了。”
心念心里咯噔一下，又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你说什么？”
小丫鬟将被褥放到床边，扭过身，嘲讽地道：“王爷将扶桑姑娘接入府中了，且将你这院子一并赏了她。至于你，王爷亲自下了令，去库房领五十两白银，自行出府去罢。”
心念只觉得被人当头打了一棒，整个人都是懵的。
扶桑，这个销声匿迹了很久的名字忽然冒出来，竟如同一把铁锤，重若千斤重地砸在她心头，使她双腿一软，几乎站立不稳。
小丫鬟轻蔑地瞧了她两眼，见怪不怪地道：“王爷对你不过是图个新鲜，你若真把自己当成了主子，那可就太荒唐了。快将你的行李打包好腾出空子，这里要重新布置。”
她硬邦邦的语调并没有什么作用，心念还是呆呆地站着，一动不动。小丫鬟顿时没了耐心，声音寒了好几度：“李心念，你再这样我便……”
“我要见王爷。”心念忽然打断了她的话，利落地披了件衣服，箭一般地冲了出去。
她速度太快，小丫鬟被撞地踉跄着后退几步，待她站稳了，气恼地朝着门口的方向斥道：“不过是个失了宠的丫鬟，自不量力！”
心念跪在冷冰冰的石板地上，两个时辰过去了，她还是不断地重复着同一个问题，“心念何错之有？王爷为何要赶我出府？”
她的面前是一道门，他们之间却像隔着一座山，不管她在这边怎样声嘶力竭，那边的人都无动于衷。
气候日渐回暖了，可切肤的冷却沿着心念麻木的膝盖沁入四肢百骸，身子止不住一颤，仍旧直挺挺地跪着，丝毫不顾那些嘲讽的目光和角落里的窃窃私语。
明明，昨天晚上，他们之间的疏离已变成了床笫间的温言软语，不过短短几个时辰，怎么会突然变了天？
如果她不问清楚，他就真的不要她了。
他，不要她了。
心念紧紧盯着那扇闭合的门，不顾已经僵硬的下肢，颤颤巍巍地站起身，下一刻，在两个侍卫的高度警惕中，拔腿就朝里冲过去，结果毫不意外，她被侍卫不客气地用剑挡了回去。
一次。
两次。
三次。
心念的横冲直撞让两个侍卫颇为头疼，虽然王爷闭门不见，却从未下令要强制将她撵出府去，为了避免伤到人，他们不得不掂量着出手的轻重，于是，遮挡的剑又默默地放下，三个人重新陷入了对峙。
几团聚在一起的丫鬟小厮正瞧得带劲，忽见一个碧绿的身影由远及近，连忙四下散开，各自竖起耳朵忙碌起来。
心念硬闯无果，索性踮起脚，高声喊道：“苏执，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为何要赶我出府？苏执……”
“你直呼王爷的名讳是以下犯上，在主子门前大呼小叫，便是罪加一等，随便哪一条都足够将你逐出府去。”
心念的声音一下子卡住了，她掉转过身，愕然地望着三步之外的扶桑。
佛头岭上的死里逃生，足以促成一对惺惺相惜的患难姐妹。心念曾不只一次地想过她与扶桑再见面时的情景，是执手相顾，还是相拥而泣，又或者，只是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就足以结下一生的情谊。
令她没想到的是，自她脱困后，扶桑就再也没有出现过，猜想她可能是恐于招致祸端才迟迟没有消息，心念也并无过多在意，总之，苏执说她已经安全脱身，那便好。
可现在呢？一个渐渐淡去了消息的人突然站在了自己的面前，然后平静地丢给她一句硬邦邦的话。
心念的反应并没有让扶桑感到意外，她款款上前，对着面前的人行了一个大礼：“早就应当亲自向你道谢，可事情发生后，王爷怕我再露面恐招来危险，所以扶桑一直闭门不出。今日入府，无论如何都要见你一面，总之，大恩不言谢。”
她话说完了，身子才慢慢直起，心念看着那张既漂亮又熟悉的脸，张张嘴，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扶桑平静地看着她的眼睛，说到重点：“扶桑并非无情无义之人，你于我有救命之恩，这一点，扶桑铭记在心。可我不想用自己的感情作为回报，况且，我与王爷是两情相悦。”
心念仿佛被一张大网牢牢罩住，那句‘两情相悦’勒得她快要喘不过气，双眉微微蹙起，就听扶桑继续说道：“扶桑的命早在三年前，就是王爷救下的，扶桑的心也自那时起就给了王爷。心念，如果王爷对你动了真心，我绝不会与你去争，可既然王爷选择的是我，对不起，我一定不会退让。”
“你凭什么说王爷对我不是真心？”心念听见自己的声音颤颤地从嗓子里蹦出来。
说完，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手，她问了个多傻的问题啊，他的避而不见应当就是最好的答案了……
扶桑并没有用这个去打击她，而是轻声问道：“王爷曾说要娶你做安陵王府的正妃，然后呢？”见她骤然瞪大了双眼，又问，“让宋老将军认你做义女，还有结果吗？”
心念身子一晃，面色僵白：“你怎么知道？”
扶桑依旧很平静地说道：“因为王爷与我，无话不谈。”
何为字字诛心？心念总算有了体会。
在此之前，她都坚定不移地以为他是有苦衷的，所以无论他怎样刻意疏远，她都可以像一张狗皮膏药似的粘着他不放，因为对这份感情的笃定，所以，她不在乎高高在上的名分，更不在乎他迟迟没有兑现的诺言。
然而，他们之间根本不存在秘密。
那些她自以为是的温情，不过是他闲暇时与另外一个女人的谈资。她以为自己是丫鬟里最走运的一个，他们之间的缘分定当比诗文里描绘的还要传奇，原来，一切都是她的一厢情愿。他和所有高高在上的王孙贵胄一样，她也和所有抱着幻想度日的婢女没有任何区别。
心念浑身的血液凉了热，热了凉。
她逼迫着自己去想那日佛头岭上他惊慌失措的眼神，去想星空下两人忘情的拥吻，还有雪夜里，他亲手煮的一碗辣子面。
还有，昨天夜里。
……
心念忽然伸手扯住扶桑的袖子：“我要见王爷。”
目及她手腕处的玉镯，扶桑骤然间失了神，她抬起头，只一瞬间，又恢复了平静，“王爷决定了的事情，谁也无法改变。就算你在这里闹上一天，也不过是徒劳一场。”
那双灵气的眼睛再无神采，只是倔强地盯着地面：“我要见他。”
扶桑将目光移向远处，忽然问道：“你知道男人最厌恶什么样的女人吗？”一片静籁中，扶桑似乎没有指望听到她的回答，自顾说道，“死缠烂打，胡搅蛮缠。如果你不想在他眼中如此不堪，最好的方式就是体面地离开。”
心念只觉得心脏一抽，扯着扶桑的双手慢慢滑落下去，最后，在心里苦笑了一下。
死缠烂打，她看了看自己现在的样子，胡搅蛮缠，她又想到昨天夜里那场滑稽的‘预谋’。
扶桑从怀中取出一叠厚厚的银票递过去：“你舍命救过我，这是我和王爷的一点心意，足够令你日后衣食无忧。”
心念瞟了一眼那些白花花的银票，手却再也没有力气抬起来，终于，疲惫不堪的人拖着疲惫不堪的步子，一点一点地消失在小路尽头。
袅袅茶香弥漫在空气里，扶桑隔着薄薄的云雾看到他坚毅的轮廓，消瘦的下巴，那件青灰色袍子衬得俊颜尤为白皙，发束上斜斜插着一支木钗，一切看似简简单单的东西聚集在他身上，风华却盖过了天边日月。
她轻轻踱步至桌前，拎起茶壶为他杯子里蓄满水，“王爷，念姑娘已经走了。”
啪的一声，苏执手中的书落在桌案上，打破了屋子里恒久的静谧。
“多谢。”他淡淡的声音里透着无尽的寒凉，纵然外面已是一派红绿相扶的好春光，可有些地方，阳光始终无法照进来。
看着他沉重且压抑的身影，扶桑心头隐隐作痛：“王爷对扶桑恩重如山，扶桑愿意为王爷做任何事情。”
苏执挥手示意扶桑免礼，语气依旧是淡淡的：“之前给你安排的院子过于偏僻了，府上其它空出来的地方，自己挑一处吧。”
明明是极大的恩惠，扶桑的心却一下子沉入了谷底，她终是什么都没有说，轻轻笑了一下：“一切全听王爷安排。”
书阁。
牧尘将事情汇报完毕，月亮已经攀上了头顶。
苏执依旧在案前执笔不停。
苏焱为了向自己示好，不惜舍弃了一个工部尚书，尽管这个方德昭已经对他用处不大。不出意外，他定会趁热打铁，联合自己在各处的势力继续打压太子。若是中途不生变节，距离两条大鱼入网子的日子便越来越近了。
只是在此之前，他必须要查清一些东西。莫仰才朝中门徒众多，苏焱与其两相勾结，二人身后势必还有巨大的财力与敌国势力支撑，那么贩运生铁的途径是什么，私铸的兵器又藏匿于何处？
西北与魏国接壤，如今宋承远驻扎响水城，手握西北六路兵权，要查到这些并不是什么难事。
……
搁了笔，用蜡封好口，苏执把信交给牧尘。
牧尘接过信瞟了眼封面，一封照例交给太子，一封要快马加鞭送去响水城，最后一封，收件人是李义。
“还有一件事，你亲自去办。”
“但听主上吩咐。”
苏执的声音很平静，没有一丝波澜：“我要十年前尹家灭门案的全部卷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