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念一言未发地与蒋瑶相对而视，从那双含笑的眼睛里，她望见了满满的嘲讽与不屑。
“因为本宫的父亲是镇西大将军，朝廷的功臣，本宫的兄长也是王上座下的得力能臣，所以本宫入宫不过一年就被王上封为贵妃，百般疼惜，万般宠爱。而你，先前是被全城通缉的罪臣之女，如今又无有钱有势的娘家依仗，你这样的人就算是入了宫也迟早会失宠，一个失去了帝王宠爱的女人会有多惨？真是想想都替你担心呢……”
蒋瑶一面说一面观察着女子的神色，见那双眉微微皱起，她笑得更加得意，“尹心念，人贵有自知之明，我若是你，干脆就带着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往，自请出宫算了，省的日后……”
话还未完，她的口鼻忽然被一双手覆住，蒋瑶一惊，下意识地向后退去，小宫女见状连忙上前扶稳了自家主子。
“我自认为没有必要和娘娘在这里浪费时间，但我决不许我的父亲和家族遭人污蔑和诋毁，娘娘既然说错了话，自然是要接受一些惩罚的。”心念缓步上前，声音是极平静的，可是眼锋却如同凌厉的刀子，静静的剜在女子的脸颊上。
“你，你对我做什么了？”蒋瑶只觉得一口气压在胸口，难以喘息，头晕眼花中扶着小宫女的胳膊就跌坐到了地上。
“娘娘既已将我的过去都打探清楚了，想必也知道我会点医术和毒术，你方才中了我的‘离魂散’，若是没有解药，今夜之后你就会变成一个废人，再也无法侍奉王上。”
“你，你……”蒋瑶被吓得花容失色，一双杏眼睁得老大，她揪着小宫女的衣袖，巨大的恐惧甚至让她忘记了喊一声来人。
“你听好了，”心念缓缓蹲**，凑近她道，“我这个人的确很善良，但也干过摘人脑袋的事情，所以娘娘若不主动犯我，尹心念段不会惹是生非，可若是碰了我的底线，将我的家族安上“罪臣”的帽子，那么不管是谁，我都会让她的余生在痛苦和悔恨中度过。”
话毕，双手又覆上她的口鼻，撤回时，蒋瑶只觉得压在胸口的一团气骤然散去，整个人重新活了过来，她再抬眼望去，那个白色的背影已经淡出了自己的视线。
高高在上的贵妃娘娘哪里受得了这等委屈，蒋瑶瘫坐在小宫女怀里，颤声道，“青黛，快，快派人去禀告王上，我要让王上治她死罪！”
…………
天空碧蓝，偶有微风，一行燕子从空中低低掠过，一挺身，又隐入高高的云层之中。
心念知道自己惹了个不小的麻烦，可是相较于从前闯了祸事后的惴惴不安，她此时倒是极为平静，虽然这样的举动无疑会将自己置于险境，但一个人如果有了想要守护的东西，就会变得无所畏惧。
独自走在幽僻的小径上，心念发现这里已经远离了林茨比肩的主宫殿，四周草木葱郁，花香怡人，转过弯，前方是一片看起来有些废旧的园子。
抬眼望去，只见园子里的一块大石头上，坐着个约莫四岁大的小童，小童身着华贵的锦衣，双目出神地望着前方，一动不动。
心念不由地追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却未发觉有什么新奇之物。
本不该在此逗留，可看见他眉眼之间竟与故人有几分相似，心念不由地走到小童跟前，
鬼使神差地蹲**问道：“你是谁？”
她的声音落在孩子耳边，可对方毫无反应，依旧望着前方一动不动。
心念提了提声音，又问：“能告诉我？你在看什么吗？”
小童仍是一言未发，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心念不再作声，只是细细地观察着这个孩子，这副样子不像是聋哑，但的确是有些问题的。
她试着拉过他的脉搏一探究竟，可刚要伸手，就见远处一个嬷嬷急匆匆地赶了过来：“哎呀，小祖宗怎么跑到这废园里来了，着实让老奴一顿好找！”
来人满头银丝，鹤发鸡皮，看模样应当是宫里的老嬷嬷了，心念站起身来向此人行了个礼：“敢问这位嬷嬷，这位小主子是哪个宫里的？”
老嬷嬷却是看也未看她一眼，一把将小童护在怀里，心肝宝贝似的说道：“没有伤到哪里吧，下回王爷想再出来玩，切记要带上几个宫人，老奴一时寻不到王爷，心都要落到地上去了……”
心念听她唤小童王爷，不由一惊，还想再出口询问几句，就见老嬷嬷扯着小童急急忙忙地转身走了，而那孩子倒也乖巧，虽然不说话，却能看得出对老嬷嬷是极为信任的。
“你似乎对这孩子很感兴趣。”
一道声音在身后响起，心念狐疑地转过身来，就见一名着天青色宫装的女子缓步走了过来。
宫中一直不缺美人，这位后妃相貌极美，但穿着朴素，并不招摇，且面貌也十分和善。
心念向她欠身道：“不知道娘娘如何称呼？”
女子抬手示意她免礼，柔声道：“我不喜欢被人称作娘娘，你叫我蔓娘就好。”
蔓娘？心念总觉得这个名字像是在哪里听过，可一时半会又想不起来，正愣神间，就听女子说道：“那个孩子是先王最小的皇子，当今王上的幼弟，苏洛儿。”
苏洛儿。
先王最小的皇子。
幼弟。
心念的脑子里登时被这些信息灌满，她猛地想起齐凤兰曾在狱中将那段“不可告人”的秘密向自己吐露。
她说：我的努力终于没有被辜负，王上永远都不会知道那个他最宠爱的小皇子是我和子瑜的孩子。
一时间，并不知道心间涌动着的是怎样的情绪，心念盯着地上那块大石头，脑子里满是那个行为有些怪异的孩子。
蔓娘见她有些发愣，在一旁解释道：“洛儿出生后不久，她的生母，当年冠绝后宫的兰贵妃就殉情了。洛儿长到两岁多，看护他的嬷嬷才发觉这孩子有些异样，他总是爱独处，不怎么与人说话，宫人们使劲了法子都没办法将他逗乐，后来御医说洛儿患了一种极为罕见的病症，这种病无药可医，却也不会危及性命，索性就一直由着他这样了。好在这些年王上一直记挂着这位幼弟，不仅早早地为他封了王，还派了好些个嬷嬷来照看他，我看这孩子可怜，也常常会给他送些吃的过去。”
蔓娘说完叹了口长气，神色也有些许落寞，可见她对这位小王爷是真的心疼，而非为了争宠而攀扯王族。
心念缓缓回过神，低声道：“原来如此，多谢蔓娘告知我这些。”
蔓娘摇摇头，也不问她姓甚名谁，就像是一个老朋友在街角相遇，随意聊了几句，便各自离去。
心念回到揽月宫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一入殿内就见轻舟兴冲冲地迎了上来，“姑娘可知今日宫内发生了一件大事？”
心念定住脚步，心知那蒋贵妃必是将白天的事情告到御前去了，可见这丫头满脸兴奋的样子，这件事的结局似乎并没有那么糟糕。
轻舟斟了盏茶递到心念手上，讨好似的述道：“贵妃娘娘今日大闹王上寝宫，说是姑娘对她大不敬，请求王上处置了姑娘。谁知王上听后大怒，当即摘了她贵妃的头衔，将人禁足在鸾凤殿内，蒋氏父子为了给她求情，已经跪在宫门外头好几个钟头了，奈何王上依旧不肯轻饶蒋贵妃，现如今整个后宫都知道姑娘才是王上心尖上的人呢，日后必不会再有人对姑娘态度轻慢了。”
想到苏璟竟为了自己不惜得罪朝廷重臣，心念只觉得手中的茶盏无比沉重，良久，她望了眼轻舟，淡淡问道：“你知道洛小王爷吗？”
轻舟一愣，没想她竟对王上的庇护和宠爱无动于衷，而是问起了一个毫不相干的人，于是不解地道：“洛小王爷生染怪疾，一直随嬷嬷们住在云水居里，姑娘这么问，是今日遇到了吗？”
心念点点头：“的确是偶遇，我见那孩子谁也不理，神情也不大对劲，挺可怜的。”
提到这个，轻舟的心也软了下去，她小声叹了口气道：“是啊，洛小王爷从小就与常人不同，性子极静，除了贴身嬷嬷和常去照看他的宣妃娘娘，他几乎整日都不说话的，不过好在他常常与琴为伴，久居宫中，也不至于太过孤寂了。”
“这么点大的孩子竟然会奏琴？”心念挑了挑眉，着实有些惊讶。
“是啊，听前去教小王爷奏琴的乐师说，小王爷在音律上极有天赋呢，王上为此还专门为他造了一把价值连城的古琴。”
想起那个叫蔓娘的女子也曾说过王上对这位幼弟极为宠爱，心念的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疑问：齐凤兰真的是殉情于先帝吗？
毕竟一旦那孩子的身世被泄露出去，无疑是一桩皇家丑闻，她曾不止一次听闻皇室之中有“去母留子”一说，当母子同时威胁到帝王的利益时，为了让孩子活下去，许多母亲都会选择一命换一命，那位齐国公主，她也会为了自己的孩子做到这般地步么……
“姑娘？”轻舟见她在发呆，从旁唤了一声。
心念回过神来，只觉得自己今日实在是想得有些多，正要起身准备梳洗，就听殿外传来了小宫女的请安之声。
饶是轻舟反应再快，也未料到王上会此时驾临揽月宫，当那抹绛红色衣袍出现在眼前时，小丫头愣了一瞬，才慌忙叩头行礼：“奴婢参见王上，王上万岁万万岁。”
苏璟向前走了两步，站在心念面前，深深地望着她，久久一言不发。
察言观色是活在云诡风谲中的秘技，轻舟偷偷瞥了帝王一眼，悄悄地跪行着退了出去。
偌大的内殿中，只剩一红一白两色身影，心念避开那道有些灼热的眼神，缓缓开口道，“今日在青蓝殿前，贵妃娘娘言辞有辱我的父亲和家族，激愤之下我让她得了些教训，我知道这份莽撞给王上惹了大麻烦，对不起……”
他们离得这样近，近的苏璟可以嗅到心念衣服上淡淡的花香，望着那双倔强的眼睛，他胸腔里登时有一股莫名的感情在涌动：“蒋氏父子自诩功高，无视朝野已久，贵妃又称霸后宫，难立贤德，朕早就想找个机会搓去他们的锐气了，是你，正巧给了朕一个绝好的机会。”
他低低的声音里透着一点莫名的沙哑，心念被他的眼神逼得无处可躲。
但该说清楚的话总要说清楚，该面对的人也总要面对，他们之间必然是要做一个了断的。
心念叹了一口气，认真地望着他：“子瑜，别再对我这么好了，放我出宫吧。”
苏璟并不答话，只是走到贵妃榻旁坐下，伸手从袖中取出一根长萧，缓缓说道：“五年前，在一间淘换乐器的小馆里，有人对朕说‘此萧音色纯净，世上独此一根，公子三两银子拿去便是’，那个卖萧的小姑娘伶牙俐齿，雪玉可爱，于是朕信了她，用一个银锭子换来了这把世上独一无二的乐器。”
苏璟怜爱地摩挲着长萧，一面回忆一面笑：“虽然朕知道这根萧本身并不贵重，甚至还是一件残次品，但无法否认，朕对那个有些‘财迷’的小姑娘一眼钟情，在朕的心里，无论她变化多大，经历几何，都与这根萧一样，价值连城，独一无二。”
窗外月光寂静，在男人的身下拉出一个长长的影子，他的五官染上月华，异常俊美，却蒙蒙中透着一丝萧索。
“心念。”他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凤眼微抬，目光轻柔地落在她脸孔之上，“你说这样一件稀世珍宝，朕如何会将它拱手让人呢？”
……
黄昏时分，淅淅沥沥的小雨终于停了下来，心念碎步走在幽僻的小道上，脚边湿漉漉的苔藓浸湿了她的裙摆。
苏璟的态度已然十分明朗了，他不会给她想要的自由，他对她的心意已近乎一种执念，那个晚上，从他幽深的眼眸中，心念看见了那丝掩藏于款款深情后的征服欲，那是帝王固有的好胜之心，总有一日，他会不惜一切代价达成所愿。
师傅的心愿已了，她没有理由再在这里耗下去，她知道这高高的宫墙之外，那个等了她数日之久的人一定心急如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