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璟赶到揽月宫时,殿外的打斗之声并未停歇。蒙蒙细雨中,一红一白两条身影在园子里正斗得激烈,二人一个执剑,一个使鞭,人过之处,疾风骤起。
殿内的侍卫和宫女全都低头跪在地上,眼皮也不敢抬一下,人人都知这揽月宫里住的是王上心尖上的人,而王后娘娘又是一国之母,如今这两人为了王上争风吃醋,公然在宫中动武,如此阵仗,谁敢上前?
片片绿叶被剑影割裂,团团鲜花被银鞭挥落,苏璟一言未发地望着前方,任落叶残花飞溅到自己簇新的衣袍之上。
无端上前一步,站在苏璟身侧道:“王上,臣这就去……”
“不必。”苏璟大手一挥,将已经迈出去一只腿的无端拦下,“宫中已经许久没见到如此精彩的比试了,不是么?”
无端稍稍一愣,目光复又扫向正前方。李心念的武功他是见识过的,说句一等一绝不为过,而这位王后娘娘虽自入宫起便一直恪守宫规,可毕竟也是草原女子,且听闻鞭子使得已臻化境,如今这二人棋逢对手,场面果真难得。
无端乃武将出身,虽不知心念为何会与王后斗武,可从招式上来看,两人并没有要伤害对方的意思,纯属是在拼尽全力地切磋武艺。
由于喝了酒,两人斗到最后渐渐失了力道,宝剑和银鞭一前一后落到了地上,心念气喘吁吁地向后撤开身,索雅则晃着步子试图站定,两双眼睛笑望着彼此,只觉得这一架打得十分痛快。
酒劲上头,眼看两人身形不稳,即将坠地,苏璟飞身上前,手疾眼快地将心念拦腰抱住,无端则快速扶稳了摇摇欲坠的索雅。
“喂!”心念皱了皱眉,从一个陌生的怀抱里挣脱开,冲着对面的女子嚷道,“说好了我们等会要去爬山,你怎么……怎么跟个男人回家了?见色忘义!”
无端被她这句话吓得浑身一震,这丫头怎么喝完了酒如此“忘形”,这话若是旁人说了,脑分和脖子怕是立马就要分家了。
索雅也醉糊涂了,任自己被一只手臂僵硬地扶着,笑回道:“你才见色忘义,你瞧瞧你自己,不正被个俊俏公子挽着手么,我瞧着你们还挺般配……”
“是么?”醉醺醺的人回过头,五指攀上男子的脸颊,一通摸索后,点头笑了,“模样还真挺俊俏,那就你一个,我一个……”
无端第一次有种想遁地而逃的感觉,他硬着头皮望向苏璟,却见平日里不苟言笑的帝王正怜惜地拥着怀中的女子,对她的胡言乱语也丝毫没有起怒。
几尺之外,一个身影匆匆赶来,见自家主子已经醉得不成样子,吉娜心一紧,哆哆嗦嗦地就跪到了地上:“王上恕罪,娘娘与念姑娘是情谊匪浅的旧识,二人许久未见,又都饮了些酒,这才起了舞剑的兴致。奴婢该死,没有看顾好娘娘,奴婢任由王上惩处,还请王上千万不要怪罪于娘娘!”
苏璟扶稳心念,望了眼神志已然不清的索雅,对吉娜吩咐:“罢了,久居宫中,难得放松一回,带你家主子回宫去吧。”
吉娜愣了一瞬,反应过来连忙磕头道谢,苏璟挥手屏退了左右,将怀中人打横抱起,转身回了揽月宫。
圆月当空,萧白的月光透过窗棂地洒了一地,室内烛火闪烁,忽明忽暗,烛泪一滴一滴落在烛台上,鲜红刺目。
奢华锦帐被层层挽起,床上的身影细细一条,酒气肆绕中,女子眉目如画,沉沉睡去。从黄昏到更深,苏璟一动未动地守在榻旁,似乎只有她睡着了,他才能距离她这般之近。
贪恋地望着她的睡颜,苏璟在心里苦笑,他们之间何时变成了这个样子,再度重逢,她那双灵气的眼睛里已不复从前的光彩,他也唯有倚仗帝王的权势,才能将她禁锢在身边方寸之中。
苏璟从被子里牵出她的手,轻轻抵在下巴上,昏黄的烛光将他的身影照得半明半暗,几缕乌黑的发丝散在脸颊旁,衬得俊颜有些许疲惫。
“你知道朕盼你回来盼了多久么?自你失踪起,朕没有一日不在想你,没有一刻不在念你。如今朕已是万民拥戴的九五之尊,是人人称赞的治国奇才,可朕的心里一直很空,这种空,雄图霸业填不满,佳丽三千也无法补全,朕知道这是心病,所以一直在寻找解药,好在老天成全,将最好的灵丹妙药完好无损地送了回来。心念,朕生于皇室,向来心性沉稳,处变不惊,但当日在大殿之中见到你,朕生平第一回体会到了何为狂喜。”
“可是久别重逢,你却残忍地拒绝了朕,为了留下你,朕不得不出此下策,将你软禁于此,”他的眼神深深的望进她的眼底,嘴角挂着自嘲的笑,“说起来你可能不会相信,软禁你的这些天,朕一直都不敢来看你,朕,朕怕你恨朕……”
一滴泪顺着男子的脸颊徐徐滑落,他伸出纤长的手指,轻轻拂过她好看的眉眼:“心念,朕从未对一个女子如此倾心,若要朕将你拱手让出,朕做不到,真的做不到……”
烛火噼啪的燃着,更鼓声在远处响起,床上的女子扯了下被子,似有些不适,翻了个身,面朝里侧睡去。
苏璟起身替她掖好被角,又守了一会,这才顶着倦意走出内殿。
他离开的脚步声很轻,一阵风似的消失在悄静的夜里,与此同时,床上的人也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这些年,尹心念旁的没有学会,长进最大的就是酒量了。独在异乡时,酒是她唯一可以消愁的好东西,三年多时间,她已不再是当初那个沾杯就醉的傻姑娘了,酒成了一种神奇的良药,能解千愁万绪,能让她快乐又清醒地活着。
所以区区一壶青梅酒,又怎会让她醉呢?
只是她与索雅在宫内斗武,若自己没有装作醉酒,王上恐怕不会轻易绕过一个失了规矩的王后。
孤身靠在软枕上,心念双手抱膝,毫无困意,她的手背上还残存着他咸湿的泪,一滴帝王泪,多少痴女心,只可惜这样的“福气”永远都不是尹心念想要的,她的痴心已经毫无保留地给了宫外的那个人,那个她认定了要追随一生一世的人。
所以子瑜,此生我注定是要辜负你了。
…………
夏日将尽,几场雨一下,气温骤然舒朗起来。
依照宫中的规矩,每逢换季,后宫的娘娘们都是要添置新衣的。一大早,轻舟就捧着一摞上等的云锦,兴冲冲地向心念请安:“娘娘,这些云锦都是王上亲赐的,待会儿会有制衣局的嬷嬷来为您量体裁衣,新来的制衣师傅据说功夫了得,保准会为您制出最美的衣裙来。”
晨光透过窗棂钻入室内,勾勒出一条纤细的身影,心念背对着她,淡淡地道:“说了多少次,你叫我姑娘就好,而且我也不需要做衣服,不必劳烦制衣局来人了。”
轻舟见过不少倔强的姑娘,可这种硬生生将荣华富贵向外推的还是第一回领教,偏偏王上却将这位主子放在了心尖上,连王后在她面前都败下了阵来。
轻舟觉得硬碰硬总是不行,于是搁下了云锦,顺着她的话道:“是,姑娘,奴婢稍后就去回了制衣局的人。对了,王上今日已解了姑娘的禁制,您若觉得待在这里太闷,可以出揽月宫四处走一走了。”
果然,一直静坐的女子闻言回过了头,表情有些意外:“解禁?真的么?”
轻舟点头道:“王上口谕,奴婢岂敢假传。”
心念对于王宫的印象,至今都还只停留在从前做宫女时,那时候,她身为齐凤兰的贴身侍女,常常穿行往来于各殿之中,可饶是在那位宠妃身边呆了半年之久,这偌大的后宫她也没有完全走遍。
心念一身轻绸白衣,缓步走近大殿,她从轻舟处得知,如今这座青蓝殿的主人正是王上的宠妃蒋贵妃,自先王故去后,原先这座宫殿的主人无限伤怀,竟饮下一杯毒酒紧随先王而去。
后来,镇西大将军的女儿蒋瑶入宫,王上将这座先贵妃的寝宫赐给了她,如今整个后宫之中,除了太后与王后,地位最尊贵的就是这位功臣之女了。
心念在殿前停住了脚步,一双眼睛幽幽地定格在斑驳的墙壁上,时光之门陡然打开,她又望见了当年那个蹦蹦跳跳的小雨瞻,望见了和齐凤兰一起谈天说地的自己,望见了三个人在月影下追逐打闹……
静静而立,她脚上的绣鞋很薄,踩在青石板上有几分微凉,一阵风吹来,不知名的花香温柔地吹进鼻息。
“大胆宫女,见到贵妃娘娘竟不知行礼。”一道女声打破了她的思绪,心念微微侧过身,就见一名身着浅粉色宫装的俏丽女子,在随身侍女的陪同下朝她走来。
心念细瞧那粉衣女子的五官,竟觉得眉眼之间和自己有几分相似。
两人相顾而立,都在沉默中打量着彼此。
这后宫之中仅有一位贵妃娘娘,心念瞥了眼对方倨傲的神情,便知她就是那位风头正盛的将军之女了。
而之前出声呵责的小宫女见到心念也愣住了,她抬起眼皮,望了自家主子一眼,只觉得此人的面容同主子有六七分相似,尤其是那双眼睛,十分的灵气。
“你是何人?”蒋瑶平视着跟前的女子,态度却是居高临下的。
虽然对方的态度并不客气,但心念并不想多事,于是有礼地欠**子道:“尹心念。”
话一出口,就见一旁的小宫女骤然变了脸色,她的反应显然不是缘于她没有请安的无礼,而是这个名字她着实不算陌生。
不怎么对劲的气氛中,蒋瑶忽而一笑:“原来你就是那朵被王上藏在揽月宫里的娇花儿,本宫今日真是有幸一见。”
知她语气不善,心念不想再多言,垂眸说道:“贵妃娘娘这么说,就太折煞心念了,若无其他事,心念就先告退了。”说完,大步从她身侧走过。
“站住。”清脆又张扬的女声在身后响起。
心念止住步子,面无表情地转过头,就见女子缓缓上前一步,眼波轻动间,唇边已勾起一丝清冷的笑,“尹心念,就算你有本事将王上迷得晕头转向,可王上终究还是没有给你半点名分,你知道为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