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念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一入宫就被苏璟以这种方式给软禁了，外面的人不可随意进来，里头的人也需得到准肯才能出去，这座华丽的揽月宫像是一个巨大的牢笼，将她死死地扣在了里面。
众多宫女中，为首的名唤轻舟，见这位王上的新宠如此倔强，她将御厨刚炖好的八宝燕窝盅呈上桌案，微微退后一步，垂眸说道：“这汤是王上特意赏给揽月宫的，整个后宫独此一份，请娘娘趁热尝尝。”
心念看也未看那汤盅一眼，皱眉道：“不要叫我娘娘，我不是什么娘娘。”
轻舟屈膝跪下，面不改色地道：“娘娘进了揽月宫，就是这里的主子，得王上册封是早晚的事情，王上对娘娘情深义重，还请娘娘不要辜负了王上的一片真心。”
心念被她一口一个娘娘喊得甚是无奈，可苏璟既然将她安排在此，那么这里的宫女是什么心思自然不用多猜，自知多说无用，干脆借着困意又躺回了榻上。
整整三日，心念都安安静静地待在偏殿里，无声地同帝王做着抗争，她知道以苏璟的性子不可能一直关着她，索性就这么与他耗着。第四日早上，心念吃完早膳刚拿起一卷书册，就见轻舟上前禀道：“娘娘，无端大人求见。”
手上微微一滞，她似乎许久都没有听见这个名字了。
作为帝王的近身随侍，无端能够出入后宫来见她，想必是替主子来当说客的，心念沉默片刻，朝轻舟点点头，轻舟立即转身向外行去。
少顷，一个健硕的身影渐渐在眼前清晰起来，许久未见，这个刚毅的男子一点儿也没变，举手投足间还是当初那副忠心耿耿的模样，四目相对，那双漆黑的眼睛里泛着点点光亮。
无端并未对她行礼，只是如老朋友般地说了一句：“念姑娘，好久不见。”
一句久违的‘念姑娘’令人心生暖意，心念又想起了多年前的太子府，她好心为他接骨疗伤，他却一口一个“不知廉耻”地骂她，后来，他们之间鲜有交集，再后来，为了一个共同的目的，她从那个“不知廉耻”的妖女变成了他眼中有情有义的侠女，想到这里，心念不禁笑了：“大人这些年可好？”
年轻的男子抿唇一笑，目光微微垂了下去：“托姑娘的福，一切都好。”
心念点点头，沉默半晌，方道：“如果大人是来为王上当说客的，抱歉，恕我不能答应。”
她语气坚定，脸上却笑意不减，无端想到梨清园里那个同样倔强的男子，不禁暗暗一叹，“无端此次前来的确是王上的意思，不过不是劝姑娘留下来，而是来还姑娘一样东西。”
心念收了笑容，狐疑地望着他。
无端低头从腰间解下一柄佩剑，递到心念手中，“姑娘三年前曾将这把剑寄存在我这里，如今主人归来，宝剑自当奉还。”
剑身很沉，久未执剑的人在接过宝剑的一瞬，手臂很明显地颤抖了一下，心念垂着眼睛，脸上看不清是什么表情，半晌，低低地道：“我记得，入宫之人是不能佩剑的。”
“是，”无端没有否认，继而又道：“不过王上特许姑娘佩剑。”
无端来后的第二日，心念就见到了老朋友。
晌午刚过，一直晴好的天气陡然转阴，不多时，奇大的雨点黄豆般洒落下来。心念坐在殿外的石阶上，看轻舟领着一群宫女在屋檐下一通忙活。
瓢泼大雨中，一柄青蓬大伞徐徐移近，伞下之人裙裳曳地，步子疾中带稳，即便是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依然能瞧出身上的华贵之气。
轻舟正指挥着小宫女们将露天的花草搬回殿内，不料眼睛一瞥，却见这后宫之中最尊贵的女子在贴身侍女的携伴下踏雨而来，轻舟连忙放下手里的活，领着一众宫女上前请安道：“奴婢参见王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索雅微微抬手，示意众人免礼，又从随行的侍女手中取过一提食盒，吩咐道：“吉娜，你且回去吧。”
“是，娘娘。”吉娜躬身退后，见那抱膝而坐的女子冲自己露出笑意，赶忙颔首鞠了一躬，这才转身消失在雨雾中。
屏退完左右，索雅居高临下地望向那副消失了三年多的脸孔，声音被雨声冲刷得有些轻颤：“我派人明里暗里地寻了你好些年，却万万没有想到你会躲去塔萨，你知道这些年我有多挂念你么？”
四目相对，心念含笑起身，然后上前一步，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索雅的眼泪不争气地滑下，心念在她耳边道：“我从前说过，我总有一天会回来的，回来告诉你我这些年的经历，告诉你有趣儿的见闻，这次我真的去了你的家乡，亲眼看到了你口中成群的牛羊和无边的草原，很美，非常美。”
雨势渐小，淅淅沥沥地拍打在地上，水花四溅。
半晌后，索雅红着眼睛牵起心念的手道：“我让吉娜做了最拿手的抓羊肉，我们边吃边聊，我有许多话想对你说。”
尽管揽月宫里的膳食全是珍馐美馔，但被软禁在此的人顿顿都味同嚼蜡，心念在塔萨时自觉吃腻了牛羊肉，可没想到这顿地道的“抓羊肉”已让她吃得狼吞虎咽，十分没有形象了。
加上索雅带来的青梅酒颇有滋味，两盏下肚，人已微醺。
殿外，微风轻拂，细雨斜织，殿内，这三年多的往事在两人淡淡的回顾中如入喉的美酒，畅快辛辣。
最后才聊到楚游。
心念小心翼翼地从怀中取出一只小巧的锦盒，伸手递给索雅：“这件东西我三年前就应当还给你了，是我当时太过懦弱，有负了师傅的嘱托……”
索雅颤颤地打开锦盒，当那只眉心坠完好地露出身形时，她眼中划过一抹再也无法掩饰的痛。
“他……葬在了何处？”那细细碎碎的声音飘荡在空气里，带着一种绝望的死寂。
尽管这些年人人都道神医楚游已经离世，可在没有寻到他的尸骨之前，她就是不肯相信，他那样一个性情乖张的人，说不定只是一时兴趣去了某个地方远游呢？他是这天下医术最高超的医者，怎么可能会轻易没命？
她抱着一丝期待等了三年，虽然她从来都没有任何资格去打听他的下落。
“你放心，”心念覆上那只冰冷的手，泪眼朦胧地将一杯酒饮尽，声音透着沙哑，“师傅是我亲手所葬，那个地方四季如春，很美。”
索雅只觉得喉咙中有东西哽住，眼皮轻轻一动，豆大的泪珠就落在了眉心坠上，她胡乱地抓起酒壶倒酒，狠狠灌进嗓子里，良久，脸上露出一抹艰涩的笑：“那就好，那就好……”
心念望着那张憔悴的脸，心底一阵酸楚，有些东西她已经不必去追问了，她坚信远在天边的那个人一定能看到今晚为他流泪的心上人。
将杯子斟满酒，心念道：“喝吧，我陪你。”
索雅已经太久没有开怀饮酒了，似乎喝下去的不是酒，而是治心痛的解药，心念这些年在塔萨别的没学会，酒量倒是长进不少，两个人一杯连着一杯，喝到最后相拥而泣。
抹干眼泪，索雅道：“以前以为这辈子可以活成草原上的鹰，不料却做了自己最瞧不上的家雀，所有想做的事情到头来都成了一场空梦。”
心念望着她脸上三分醉意，认真地道：“无论你现在想做什么，我都会陪你。”
索雅盯着她的眼睛，笑了：“我想找个人陪我痛痛快快地打一架。”
…………
小雨未歇，但梨清园中依旧有专伺草木的花匠在为梨树精心修剪。
无端恭敬地撑起一把大伞，苏璟负手立于伞下：“都说一国之主，主宰万物，可这些梨树养护得再好，也不能凭朕的心意开花。”
短暂的沉默后，耳边传来无端的声音：“日月经天，江河行地，冬去春来，花开花落，万物都有自己的规律，王上不必心急，倘若命中注定，总会如愿的。”
“命中注定，”苏璟面无表情地念着这四个字，淡淡道，“倘若她不是呢？”
雨水打湿了半截肩膀，无端垂下眼睛，一言未发。
苏璟冷哼：“朕派去你当说客，如今你却觉得朕是在强人所难了，是么？”
无端弯**道：“属下不敢。”
“强人所难又怎样？就算她心不在此，朕也早晚会让她成为朕的命中注定，人既已入宫，朕便不会轻易放手。”苏璟转过身去，语气中是乾坤在握般的自信与决绝。
无端比任何人都清楚，李心念三个字在王上心中是何等地位，自从三年前她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一千多个日日夜夜，王上只要得空就待在梨清园里，与这些花开花落的梨树为伴，后宫之中佳丽无数，目前也只有蒋贵妃诊出了喜脉，而这位蒋贵妃之所以得宠，只因她那双灵气的眼睛太像一个人了。
无端在心里默叹，都说最是无情帝王家，可他所看到的两个人，偏偏都是长情之人。
“启禀王上，揽月宫大宫女轻舟求见。”木喜的声音断了无端的思绪，他抬起眼皮，紧随苏璟的视线向前望去，只见回廊深处，立着一个焦灼的身影。
若无急事，轻舟不会不请自来，苏璟第一个念头就是心念出事了，于是一把推开木喜，快步走向廊下。
“她怎么了？”苏璟垂眸，开门见山地问。
轻舟也算是宫里的老人了，可从未见过方才那种阵仗，她一直觉得王后娘娘是这宫中最与世无争之人，却没想到竟也有一日会为了王上与人争风吃醋起来，还用了那么极端的手段。
“朕问你她怎么了？”帝王的声音在她头顶重重响起。
轻舟身子一抖，脸色刷白地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道：“启禀王上，王后娘娘今日去了揽月宫，现在和姑娘打起来了，奴婢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劝阻，所以才……”
她哆哆嗦嗦地禀告着，却不知话还未完，身边之人早已没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