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篝火燃得正旺,比起四周的空旷,一处热闹,一处清冷。心念绕开附近几处帐篷,向着矮山深处走去,瞧着热闹的地方未必就会令人愉悦,看着清冷的地方也未必没有惊喜。
行至半坡,入耳处几声铃响,迎着月光拾阶而上,快要行至坡顶,才发觉独赏清幽的并非自己一人。漫天星辰下,女子平地起舞,林间雀语鸣鸣,腕上铃铛盈盈,舞姿忽而缱绻缠绵,忽而热烈奔放。
心念席地而坐,将头抵在膝上,思绪跟同她的舞姿盘旋起来。
在并不是很久的以前,她同另一个人,也曾这般豪放地舞蹈。天寒地坼,相依起舞,只为汲取那一点点可以活下去的温度。
“这样下去,我们迟早要被冻死。”篝火燃尽,灵雀紧盯着地上一层黑屑,目光沉沉。困在大雪中三天,没有粮草,没有冬衣,更致命的是没有火。
“还没有出谷,还没有嫁人,还没有尝遍天下美食……”心念掰手数着,发丝在额前凝结成冰。
“六根不净!”灵雀恼怒着拎了拎她的耳朵,好气又好笑。
“我们是杀手,又不是念佛,什么六根七根的……”心念嗔她一眼,又四处打量着,人祸易避,天灾难躲,这场雪来得实在凶猛,封住了山,更封住了逃出去的希望。
“你有哪点像个杀手。”灵雀倒在雪里,眼神忽明忽暗,看不出思绪。
“快起来!我们不能被冻死!”心念拽住她的手,一把将人拉起来,一瞬不瞬地盯着灵雀,“我们跳舞取暖吧,一直跳下去,直到大哥寻见我们!”
灵雀沉吟片刻,起身走进浅雪里,来回踱了几步,又生硬地摆出几个样子,再难继续下去。
心念掬了把雪向她扔去,笑得前仰后合:“空绝谷的第一杀手跳起舞来竟像只刚破壳的鸭子,太逗了,太逗了……”
灵雀懊恼地回了她一团雪:“你诚心耍我是不是!这些扭扭捏捏的东西我学不来!”
抹掉脸上的雪水,心念忍住笑意,就地起舞。舞姿刚柔并济,虽是以江南水调起头,却不似寻常舞蹈般婉约柔媚,起落回旋间,竟生出几分狂傲之气。
“将习武招式融进江南舞曲,倒是颇为新颖。”灵雀说着,唇角溢出一丝笑意。
“还扭捏吗?”心念狡黠一笑,转瞬倒身,双手撑地腾空而起,层层白雪飞溅到灵雀脸上。
“看招!”灵雀抖抖身子,宛若鸿毛般卷进雪里。
几番嬉闹过招,身子已有暖意,心念扯住灵雀,呼出团团白雾:“如果有一天我们能逃出去,丢掉杀手的身份,你最想做什么?”
又是这个问题!灵雀无奈地瞪着她:“根本不会有这一天。”
“如果,我是说如果,”心念不依不饶,眼睛里微光闪动,“你武功这么好,若是能出去,一定要开一间镖局,到时我就在附近开一家面馆,把镖师们的伙食全包了,肯定不会亏银子!灵雀姑娘,我们强强联手,赚够了钱就去逍遥快活,把这十几年错过的好山好水全都补回来!好不好?”
灵雀被她一番话呛到,想敷衍都找不到理由,伸手在她脑袋上弹了一记:“你成天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心念吸吸鼻子,朝她扮了个鬼脸:“做做美梦也不行啊……”
几句闲扯,雪已没膝,灵雀深吸一口气,拽起心念:“继续跳舞吧,不能让身子冷下来。”想了会,又道:“嗓子还能唱歌吗?”
心念向灵雀弯腰一福,嬉笑道:“既然大爷想听曲儿,小女子岂敢不从!”
大雪簌簌,搓绵扯絮般舞动于天地间,一如清扬洒脱的舞姿、高昂欢脱的小调,周而复始,不停不歇。
……
思绪还未完全飘回,心念盯着起舞之人,直觉像是刚从雪中走出的灵雀。两只影子在眼前交叠重合,唯有那女子手腕上作响的铃铛,才令她渐渐分清虚实,也认清了女子的容貌。
淡淡的月光洒在她淡淡的脸上,如同是这暗夜中的仙子,清澈素丽,舞至兴处,女子从腰间取下酒囊一通狂饮。
“公主!”侍女见状忙上前扶稳她,夺下酒囊,“公主不要再喝了。”
索雅定直身子,纤臂一伸,笑抢回酒囊,又饮一口:“中原人常说‘借酒消愁’,这话说得也对也不对。深藏于心的愁思怎是一场大醉就可化解的,可也只有醉到深处,神志不清,方能做一回快活神仙。”
“公主,还是忘怀不了过去么?”侍女叹着替她理好垂落的散发。
索雅怔怔地望着夜空出神:“你说,人死了真的会有魂魄么?他在天上能看见我跳舞么?”
酒囊举起又放下,再举起,被侍女横手拦住:“吉娜自小在公主帐中长大,跟随公主同吃同住,公主甚至准许吉娜学习汉语,公主的恩德,吉娜无以为报。所以,每年向天神祈愿的时候,吉娜都愿意折去几年寿命,祈求天神让公主变回从前那个快乐的公主,吉娜不要公主一直活在悲痛中。”
索雅盯着她,神情恍恍:“吉娜……我……”我何尝不想做回以前,可没有了巴鲁的索雅,如何能够快乐得起来,我以为离开了草原痛苦就会减少,可是,“我的心还没有死啊……”
一口饮尽,索雅微微仰头,几粒星子落入眼中,晃得眼眶一热。
“公主,如果巴鲁还在,一定不希望看见你这样。”吉娜用手帕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痕,她记得很清楚,巴鲁说公主是草原上最勇敢的苍鹰,苍鹰怎么能经常掉眼泪呢。
“我今日,见到了那个汉人。”索雅握着吉娜的手在轻轻颤抖,她深吸一口气,“虽已极力克制,可偏偏一见他,巴鲁提剑自刎的样子就在我眼前挥之不去。”
吉娜的手落在半空,瞪大眼睛:“公主是说,那个中了‘雪狼花’之毒的汉人?”
索雅抬头凝视着空中一轮朗月,苦笑道:“真是天意弄人,为什么他害死了巴鲁,偏偏还活得那样自在?而我与巴鲁情投意合,只因一个是公主,一个是侍卫,就被礼法所不容。那日,若不是他找上门来,我们的计划便不会破败,如果不是他,父王不会震怒,巴鲁不会为护我名誉以死谢罪……而今日,我本想借朝贺之时令他公然出丑,不料他却破解了‘雪狼花’之毒……为什么,为什么不论我做什么,上天都不能如我所愿?吉娜,我究竟是哪里触怒了天神!”
“公主……”吉娜喉咙一哽,脸上竟也是泪花滚滚,再说不出半句宽慰的话来。
索雅低头看着地面,遮去一脸哀凄:“我当初为什么要去救一个毫不相关的人,如果没有他,我同巴鲁早就逃离了草原,我害死了巴鲁,也将自己推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明明一切都准备得天衣无缝,可偏偏又像是命中注定。我,我甚至不知如何为他报仇,究竟是杀了那个人,还是杀了我自己……”
高丛深处,心念屏息看着前方,心中除去震撼还是震撼。即将嫁给太子的塔萨公主早已有了心上人,公主救过楚游,楚游反倒间接害死了公主的情郎……几只小虫飘到脸上,心念伸手挥开,老天真是见不得这世间半点美好,竟这样造化弄人。
“谁?”吉娜耳根一动,身形陡转,朝着微摆的草尖飞身而去,银鞭挥扬,勾起层层草屑,心念一惊,闪身避开。
“公主,是个汉人!”吉娜上前一步,紧了紧手中的鞭子。
索雅打量着身形文弱的小厮,目光落在那双灵动的眼睛上。心念拍拍身上的尘土站起来,满脸歉然:“其实我只是……”。
“我本不想开杀戒,无奈你看到了不该看的,听见了不该听的。”女子淡淡地说着,手中匕首已出,心念尚在诧异中,耳边一阵疾风,头顶发束被利器划开,登时,如瀑的乌发散至腰间。
“原来中原的女子也不全是温顺的羔羊!”索雅冷笑一声,取过吉娜手中长鞭,凌空一挥,鞭绳死死缠在了心念的颈上。
“你不能杀我!”足下一顿,竟没有躲掉,脖子被困得喘不过气。
“理由?”索雅蹙眉。
“因为……”心念扯着缠在颈上的鞭绳,粗气连连,脑子也乱作一团。
因为留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因为杀了人还要收尸会很麻烦?因为我不想死,女侠饶命?………
“公主,她知道太多,留不得!”吉娜朝索雅递了递眼色,鞭子那头蓦一收紧。
“因为巴鲁!”心念闭着眼睛闷声喊道。
四周静得诡异,脖颈处一松,心念慢慢睁开眼,索雅果真收了鞭子,正定定地看着她,“你说什么?”
从衣摆处撕下一截布条,又手忙脚乱地将头发重新束好,心念暗暗抚平心绪,抬眸与索雅直视:“因为,因为我同公主的驸马一样,对自己的主子心生爱慕。可我远没有公主幸运,那个人,他还不知道我的心意,公主若是现在杀了我,我不甘心。”
索雅诧异地盯着她,胸口微微一窒。
驸马……她呢喃着,良久,才像是从某种情绪中解脱出来,重新审视着起这个女扮男装的“小厮”,举手投足间,总觉得哪里熟悉……
“公主莫要轻信,我看她是胡乱编个瞎话,想借此保命。”吉娜瞪着心念,只想尽快替主子解决这个麻烦。
心念摇摇头,肃容道:“如敢欺瞒公主,天诛地灭。”毒誓是用来恐吓编瞎话的人,她说得句句属实,当然不惧。
“你是安陵王府的人,今日给那个宫女施针的小厮?”索雅沉默半晌,忽而有了印象。今日里来的那些御医无不围着她的药架踌躇不定,唯独这个小厮,看也未看解药一眼,只是抱着那个宫女快速施针。
心念愣住,要否认么?可这个塔萨公主分明已认出了自己。承认?那岂不是直接告诉人家自己爱慕的人是谁了?心念挠挠头,与其矫情地惹人怀疑不如实话实说,再抬眸,脸上挂了丝笑:“我听了公主的秘密,公主如今也得知了我的,能不能相互抵消了?”
“你这是什么歪理!”吉娜气瞪着她,转首与索雅道,“公主,即便她是安陵王府上的人,怕也只是个奴婢,死了也不会掀起什么风浪,公主若是仁慈不忍要她的命,也得将她双眼剜去,舌头割去,以绝后患!”
心念喉咙一动,这个叫吉娜的侍女,若是生在空绝谷,稍加培养,定是个一等一的杀手。
“你的气性倒是很像我们草原上的女子,”索雅越过心念,忽然笑开,“女扮男装,施针救人,面上不显山漏水,实则才情横溢,说话很直白,却很会琢磨人心,如果我是个男人,一定会对你很感兴趣。”
“公主……”
“不必再说,”索雅挥手截住吉娜,“今晚我只是想为巴鲁跳一支舞,他一定不想看见我杀人的样子。至于这个秘密,我信她。”
心念后退一步,郑重向索雅行了一礼:“公主说笑了,我并没听说什么秘密,只不过是上山闲逛,偶遇赏月人,聊了几句闲话而已。”
“就此别过,后会无期。”索雅转身走出几步,忽又回首道:“既然喜欢,就应当让他知道,否则一辈子都不会甘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