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松愉悦的气氛在大帐之内回荡，谷莫耶向业王行叩拜大礼，并双手奉上一颗染成绯色的羊头骨。
“塔萨一族将永生效忠王上，吾王万岁！”
业王满意一笑，示意木喜将羊头收下，亲自上前扶起谷莫耶：“朕方才还在与爱妃商议，等到银莲花开满草原的时候，朕定会前去谷莫耶的大帐讨一壶马奶酒喝！到时也让璟儿陪同索雅公主一同回去省亲。”
提到索雅，谷莫耶心中一酸，深深行礼：“谢陛下圣恩！”并未礼毕，想了想又道：“小王将于本月初五返途，不知在此之前，能否看着小女出嫁？”
几道目光同时聚向锦衣男子，苏璟低头饮茶不语。业王思忖片刻道：“朕记得初二是个吉日，如今皇后伤寒未愈，尚不宜操劳，太子府迎娶侧妃之事就交予兰妃打理吧。”
慌乱地将目光从苏璟身上移开，见业王望向自己，齐凤兰有些语无伦次：“臣妾，臣妾从未……太子殿下与公主大喜，此等重要之事，臣妾怕会乱了阵脚……”
“兰儿不必忧心，婚事内务府会依规矩去办，爱妃从旁协理就是了。”业王嘴角噙着笑意，他的兰妃素来明艳动人，未料就是连惊慌，也别有一番韵致。
再也找不到恰当的理由，齐凤兰垂目称是。
业王同谷莫耶笑饮完一杯酒，几名舞姬鱼贯而入。角落里不知何时多出一位奏琴者，琴音自指间泻出，几朵曼妙身姿围起大帐中央的火盆翩跹起舞。
“小寒夜，绕烛舞，醉卧梦乡藏身处，不惧来年不逢春。”食指饶有节奏地叩着桌案，语调也是慵懒绵长，“若是再飘些雪，便更具意境了。”
舞姬薄如蝉翼的水袖拂过他跟前，却被轻轻揪住：“美人可不行，得有雪……”舞姬羞急，轻扯几下，不料那头突一撒手，一个不稳险些跌倒在地。
“神医楚游非但医术超群，还是个极具情调的人。”阿古拉浅浅而笑，将盏中美酒换上茶水递给膝上的绿珠。小人儿接过杯子狠狠白了楚游一眼：“什么有情调的人，他就会欺负人！”说完又偷偷瞄了眼对面那个男子，那个阿姐要嫁的业国太子，他也很俊朗，可就是不爱说话，他会不会欺负阿姐呢……
舞姬摆着纤腰款步退下，金炉中的枯枝烧得正旺，散着耀眼的红光。苏璟转着杯口，双眸微合，沉醉于还未完全散尽的音律中。
“如何？”业王举杯饮尽，目光落在一角的古琴上。
谷莫耶想了会，道：“面上听来，曲子悠长缠绵，略有女儿家述情之意，不过中原的舞曲多半用意颇深，恕小王愚钝，未能摸透曲中奥义。”
业王点头笑起来：“此曲名为《双双燕》，又做《忆人歌》，当年刘太后携侍婢入寺祈福，途遇先皇，特做此曲以寄情，未料曲子传入宫中，先皇听后大为欢喜，当即下旨接刘太后入宫，二人因此促成一段佳话。”
谷莫耶抬眼看向抚琴之人，女子双颊绯红，低眉不语，十指微微交扣着，不同于白日里的英姿勃发，素颜映在昏黄的烛灯下，透着说不出的娇俏。
绿珠向前探了探脑袋：“就是女子向男子表露心迹的意思吗？是我们草原上互赠塔塔草的意思？”
莫诗琴面上维持着镇静，心却跳到了嗓子眼，腰间佩饰被她攥得发热，至始至终不敢多瞧对面的男子一眼。
就这样在外人面前袒露心迹究竟对不对？可正因是这样的场合，他理应会照顾自己的颜面吧！既然是日思夜想之人，她为何不能做一回刘太后？况且，况且父亲还求了王上从中牵线……
她深吸一口气，直了直身子。
“小公主所言极是，”楚游笑接过话，朝着一侧努努嘴，“不过人家的塔塔草送的可是你的意中人哦！”
绿珠一个白眼投射过去，看了看涨红了脸的莫诗琴，又转身看向端坐于席案的男子。她就是执哥哥口中的意中人么？能文能武确实不赖，也不像中原女子那般扭捏，只是，直觉会有更好的女子配于他才是……
“执儿。”业王颇为感慨道，“朕若是没有记错，再过几日便是你二十五岁生辰，璟儿与你同岁，如今已有了侧妃，朕想着，也是时候为你筹谋终身大事了，毕竟这也是安亲王夫妇身前所愿……”
后面的话，话莫诗琴已无心去听，十指紧紧交扣，静了一瞬，耳畔便飘过她既盼又怕的声音。
“劳皇叔惦念，”苏执扫了一眼角落里的女子，淡淡道，“只是，臣现在还无意娶妻。”
低眉凝视着琴弦，莫诗琴脸色泛白，她想过他会拒绝的，她甚至不止一次想过被他拒绝后她该如何舔伤，可这样无情的话真的从他口中说出，却像是一把利器扎到她心口上，痛到窒息，疼到麻木。
业王大手一挥，似在意料之中，半笑道：“三番五次拒绝朕的心意，莫不是要朕下道圣旨才肯考虑终身大事？还是说，执儿已有了中意之人？”
苏执思索片刻，道：“如皇叔所言，臣确已有了中意之人，只是还未及论及婚嫁。皇叔的圣旨不必浪费了。”
绿珠窝在阿古拉怀里，大眼睛瞪着角落里的莫诗琴，不是她？
与方才回答不同，他的声音干净温和，不带丝毫清冷，莫诗琴僵挺着身子，呆若木人。
他有了意中人，他说他已经有了意中人……
帐内寂静被业王打破：“不知是哪家的闺秀有此等福分，能入得了执儿的眼？”
闺秀？脑中闪过她平日里的样子，暗觉好笑，他一时失神：“只是寻常女子罢了。”
“寻常女子？”业王眉头一挑，惊诧之色迅速敛去，言语中带有一丝兴味，“那想必是貌美超群，又或是具惊世之才的女子了，朕倒是迫不及待想要见上一见！”
这下轮到楚游憋笑了。
“皇舅舅还是不要见了，以免……”楚游想找到一个准确的词，却发现太有难度，“以免惊扰龙体。”
见业王疑惑的目光投来，又忙举手投降：“侄儿的嘴巴向来不积德，正好出去透透气。”说完也不等业王应允，白影一闪，笑声飘出了帐子。
谷莫耶忙岔过话题：“早先就听闻楚大夫神医之名，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此次入封城，倒还听说了个‘三不公子’的美誉，不知这‘三不’究竟是何意啊？”
“不讨喜，不君子，”脆生生的解释抢在了业王前，她讨厌的人终于走了，朝着微晃的帐门吐吐舌头，一回头却见谷莫耶板起脸，绿珠向后缩了缩脖子，怯怯的道：“不，不知道！”
业王哈哈笑起来：“这坊间传闻如何朕不清楚，反倒是小公主这番解释颇有意思，朕瞧着，应该把这最后一条换成‘不省心’，才像极了朕的外甥！”
莫诗琴在一众笑声中悄然退去。帐外晚风微凉，灌入衣领袖口，不经意间就打上一个寒颤。
避开四周巡视的守卫，漫无头绪地走着，直至被那道熟悉的背影拦住了去路，莫诗琴呆唤了声：“爹。”
莫仰才转过身子，目光落在她泛红的眼眶上，“在为父的记忆里，你只哭过一次，那便是你娘亲过世。十八年了，难得看见你为第二个人掉眼泪。”
“他若觉得我舞跳得不好，我可以勤加练习，若嫌弃我琴艺不精，我可以拜师，可是，他怎么会有了喜欢的人……”
这些年，她是个养在深闺年的大家小姐，可事关他的一切，她都会悄悄打探清楚。他爱奏琴，她就苦练失传古曲，他善骑射，她就拜师学习马术，她所做的一切都只为有一天，她能够站在足够显眼的地方，引来他的目光。
莫诗琴呆望着夜空：“爹，我不甘心，你说过，不争取怎么会有好的结果？我是爹的女儿，怎么能轻易认输！”
那双不服输的眼睛像极了自己，那股不甘心的劲儿也一如他当年，莫仰才踱着步子，神色藏在夜幕中：“你认定了苏执么？你不要忘记如今的太子是苏璟，如有一天，他继承大统，你以为他会放过安陵王么？”
如今朝中态势已十分明朗，太子与安陵王虽面上交好，实则貌合神离，关系一度剑拔弩张。当下，业王频繁抱恙，朝中各方势力暗流涌动，太子虽身居高位，生母却并非当朝皇后，加之生性文弱，近些年醉情歌舞笙乐，已在朝中惹起不少非议，反之安陵王处事纯熟，沉稳睿智，拥护者甚多，众臣中当属翘楚，对于皇位，难免不会有觊觎之心。所以，即便业王千方百计地为太子筹谋，最终谁能继承大统，还十分难说。
“我不在意谁当王，我只知道我喜欢的人是苏执。”
莫仰才眸光一闪。
“既是我女儿认定的事，爹定助你如愿。”
莫诗琴摇头：“爹爹日理万机，不必为女儿的事情烦恼，事关诗琴的幸福，该如何做，诗琴心中已有主意。”
莫仰才不再说话，好一会儿，手掌轻轻落在女儿的肩膀上，微微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