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要说出来呢？心念抓起一把石子，走在林间小道上。
既然喜欢，为什么不能让他知道？塔萨公主的话像是咒语一般萦绕心头。心念随手扔掉一颗石子，她在空绝谷的那些日子，李义曾私下教她读书习字、传她脱困之道，甚至告之她如何去揣度人心，却唯独没有谈及半点情爱。原来，除了书中所说的“门庭相配”，情爱也可以是不论身份的，就像索雅与巴鲁一样……
不行，她又不是在塔萨，这样不知羞地去向人袒露心迹，万一治她个“以下犯上”之罪，岂不是得不偿失？
李心念，你能不能有点出息！依照那些繁冗的规矩，最坏的结果无非就是挨几记鞭子，得几句教训，全身上下少不了一块肉，怕什么？
抛出一颗石子，说！
不行不行……她之前还同他顶了嘴，尚不确定他的怒气消是没消，就这样贸贸然回去跟人家说我喜欢你，她是疯了吗？
可是……
万一呢？想到那天他与她共乘一骥，他僵直的脊背，她咚咚的心跳，一路下来，气氛实在暧昧，或许他对她也有那么一点点，一点点的……
小小的石子被摩挲得发热，手一松，滚落到地上。
说，还是不说？
心念摊开掌心，望着仅剩的最后一粒石子：不说。
有失落，更像是不甘，咬咬唇，石子“啪”地向远处的灌木丛飞去。
未闻落地的声响，来人擦掉石子在白衣上落下的印迹，悠悠然从林中走出，截住了女子的去路。
“对不住啊，对不住！”没料到无意间砸到了人，心念提着步子上前赔礼，再抬起头来，当场愣在原地。
楚游一袭白衣闲闲而立，面色沉静如水，眸光落在她诧异的小脸上。
扶了扶头顶上的发束，心念压低身子匆匆欲逃，擦肩而过却被楚游一把捞住：“‘雪狼花’毒性凶烈，能够在极短时间内封住血脉，制止剧毒攻心，念姑娘的医术，究竟师承何处？”
脚步顿住，这人竟不追究她弄脏了他的衣服？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挣开他的手，心念揉着被扯痛的小臂。
楚游冷着脸，一字一句：“我没记错的话，念姑娘还欠我一个人情。”
她确实欠他一份大大的人情，若不是他，自己和雨詹的命恐怕早就没了。
“我没有师傅，小时候背过不少医书，也见过许多疑难怪疾，久而久之，就懂了些医理。”语气中有一些示弱，神色也软了下来。
楚游挑挑眉梢：“无师自通？”
“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师傅，说起来楚大夫也算是我半个师傅的。”心念讨好地看着他，嘴下不停，“我背过《千金备要》、《本草五经》、《医典秘要》、《纲目拾遗》、《毒性考》、《五毒再新》、《药脉论》、《四部通志》、《温病图说》、《饮膳肆考》、《针灸图经》……”
楚游静静听她一鼓气说完三十多本医书，部部都是他的心血。
“银粉，腰红，千机草，五色梅，这是剧毒‘饮命’的方子，该如何去解？”
他问得极其认真，眼中也没有一丝嘲弄，心念想了想，从容作答：“黄芫花，细叶木，苦杏仁，加上一枝晾干的芍药，捣碎添以甜酒，半刻内可续命。”
“‘化骨散’，虎刺，鱼尾桐，乌桕。”楚游面色沉静。
“铁海棠配以天竺葵，加果芪、杜衡。”
“火殃勒、芫草、黄蟾。”
“芫草，遇火殃勒性子减半，遇黄蟾无果，这记方子，若将芫草去除，反倒毒性更烈。”
“一粒半干青梅，一盏冰山雪水，一束秋后海棠，一块发了霉的馒头。”终于，他的脸上有了一些变化。
心念对上楚游似笑非笑的眼睛，做势思考。
“这医书上未做记载的毒，该如何去解？”
眼珠子转了一圈，心念莞尔：“一个茅坑即可。”
烂馒头加凉水，不闹肚子才怪！
宽大的衣袖在细风中微微漾起，楚游只手托腮，凝神不语，突又洒然一笑，澄澈的眼睛如同两弯新月，顿使星空失色。
无暇贪恋美景，心念摸着脑袋，细细回顾方才的每个回答，好像并没有配错药。
“果真是有些本事的，拿去试药可惜了。”懒懒的语调中难掩赞意。他不得不承认，这个小丫头是个难得的可塑之才。
兴奋立刻跳到脸上，心念眼不眨地脱口道：“此话当真？”见楚游但笑未语，又忙拔高音量：“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楚游轻飘飘笑起来：“不拿你试药也可以，只不过……”
就知道这人没这么好心！
心念惶惶抢道：“只不过什么？”
“我向来不做亏本的买卖，你欠我的人情该如何去还？”
那副左右为难的样子在心念看来无疑很是欠揍，思索一圈，无奈垮下小脸：“我既无姿色品貌，也无钱财权势，仅仅懂得一些医术，不知能帮楚大夫什么？”
好一个无品无貌，无权无势，楚游无声地笑了，这丫头倒是懂得避露锋芒。
“的确如此。”楚游将她从头至脚扫视一番，想起苏执对莫诗琴的冷言婉拒，不由心生调侃，“难怪那座冰山瞧不上你，实在与人家的意中人相差太多。”
老天一定是公平的，给了一个人漂亮的皮囊，精湛的医术，一定要配给他一张令人讨厌的嘴巴。心念懒得搭理他，扭头看向别处，心却被“意中人”三个字搅得隐隐不安。
“罢了，太子之后，也该是安陵王府大喜了，看样子姑娘且得忙上一阵，这个人情先欠着，待我仔细想好再告知。”
腾地扭过身子，目光落在那张魅惑众生的脸上，心念僵住。
大喜？什么大喜？谁要大喜？
“只是先欠着，又没说不用还，姑娘不必激动……”楚游满脸调笑，稍稍做停，又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至于府上大喜的事情，虽然王上已将安陵王的婚事提上日程，毕竟这个王妃出身贫寒，身份还有待商榷，想必也不会太快。”
出身贫寒的王妃……
扶桑的一颦一笑竟如此清晰地跳到她脑中，心念低着头喃喃自语，他终于要成亲了么……应该说，是他们，终于要在一起了？那种三叩九拜的在一起，那种红烛暖帐的在一起，那种像《诗经》里说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同样的反应，在莫诗琴脸上看到的是委屈，是心痛，是不甘，怎么到了她这里，就只会愣愣地对着地面发呆。
楚游伸手弹了弹她的脑袋：“李心念！”
被他一点名，心念慌乱抬头：“这个人情我一定会还！”说完推开楚游，逃似地冲进夜幕里……
他说错什么话了么？这丫头的确出生卑微，皇家礼法当前，苏执想娶她做正妃须得费上一番功夫。
楚游摇头笑着，当然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