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坚硬的石桌边缘硌得她生疼,强电流带来的神经麻痹和剧痛尚未完全消散,顾婉的意识在混沌中浮沉。
她半趴在石桌上,大口喘着气,冷汗粘湿了鬓角,身体控制不住地细微抽搐。
她知道,林佩霞今晚的雷霆之怒,不过是积压了四年的怨毒找到了一个最佳宣泄口罢了!
穆宇的伤,不过是点燃引信的导火索。没有这件事,也会有别的由头。
这老女人心里的恨意早已发酵到极致,只待时机。
“……我知道……” 顾婉的声音嘶哑得几乎破碎,带着一种绝望后的虚无和嘲讽,她抬起眼皮,扫过林佩霞那张因为怒火而略显扭曲的脸,又掠向被张岳搀扶着、面色复杂地看着她的穆宇,“……您恨我入骨,林夫人。穆宇恨我,琳琳恨我……整个穆家、整个和穆家有利益牵扯的人,都恨不得我消失……”
她的目光投向遥远的夜色,仿佛穿越了时空,带着无尽的悔恨和冰冷的决绝,一字一句地说道:“……如果……人生能重来一次……我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
——踏进穆家!认识穆宇!开启这万劫不复的牢笼人生!
“妈妈——!”
就在这万念俱灰的嘶哑控诉即将出口的刹那!
一道带着浓浓奶音、充满急切和害怕的稚嫩呼喊声,穿透了庄园压抑的空气,如同破晓的阳光,猛然刺穿了这片粘稠的黑暗!
是顾小小!是她的肉圆子!!!
顾婉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猛地攥紧,随即又爆发出疯狂的狂跳!她猛地抬起头,不顾后背撕裂般的疼痛,眼神里瞬间充满了巨大的惊恐和祈求,紧紧锁住了几步之外——那个掌控着西山别墅的出入,也是现场唯一可能第一时间听到孩子声音的男人的眼睛——穆宇!
她的眼神无声地在呐喊:不要!不要让他看到!求你!!!为了孩子!求你了!!!
那双布满血丝、痛苦绝望却又因为孩子的呼唤爆发出惊人亮光的眼睛,让穆宇心头剧震!
他看到顾婉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哀求和疯狂的保护欲!
穆宇剑眉紧锁,下意识地迟疑了:现在让顾婉起身?
现场如此狼藉——散落的文件、她狼狈的惨状、空气中尚未散尽的低压以及林佩霞那择人而噬的眼神……
根本来不及清理!那个小家伙敏锐得很,一眼就能看出妈妈受了大委屈!他该怎么办……
就在这电光火石间的犹豫中,他的身体却仿佛有自己的意志——
穆宇猛地一把推开试图扶住他的张岳,脚步虚浮却异常坚定地朝着声音的来源——主楼侧廊通往花坛的小径快步走去!
“穆总!” 张岳惊愕地想要跟上。
“别过来!” 穆宇低喝一声,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同时强忍着手臂的剧痛,加快了脚步。
他刚刚走到花坛入口处,一个小小的、穿着可爱奶牛图案睡衣的身影就炮弹般地冲了过来,一头撞在他没受伤的腿上!
小肉圆抬起满是泪痕的稚嫩小脸,紧紧抓住他的裤腿,那双像极了顾婉的大眼睛里全是惊慌和泪水,声音带着哭腔:
“爸爸?!爸爸!你看见妈妈了吗?妈妈去哪里了?我刚才睡醒了,妈妈不在家……我叫了好多声,张叔叔说妈妈来找爸爸了……我好害怕!我要妈妈!”
这一声猝不及防的“爸爸”叫懵了所有人!
刚冲出来查看的林佩霞更是身形猛地一滞!瞳孔骤然收缩!
而穆宇的心脏,如同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胀得厉害。
他看着这张挂满泪痕、写满依赖的小脸,再看看花坛中央那个强撑着身体、正用尽全力向他投来哀求目光的女人……
他抿紧薄唇,俯下身,用那只未受伤的手,动作有些生硬、却小心翼翼地擦掉小肉圆脸上的泪水。
“小小别怕,妈妈在爸爸这里开会呢,” 穆宇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和,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柔软,他轻轻牵起小肉圆热乎乎的小手,“她一会儿就结束。外面风大,爸爸先送你回去,让张叔叔陪你玩一会儿好吗?等下爸爸亲自带妈妈回家陪你。”
“真的吗?妈妈没事?不会又生病了?” 小肉圆抽噎着,紧紧握着穆宇的手指,大眼睛里全是依赖和对妈妈的担忧。
“真的,爸爸保证。” 穆宇的声音异常坚定。他侧头给了跟过来的张岳一个眼神。
张岳立刻心领神会,赶紧挤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上前:“小小乖,走,张叔叔带你回去拼乐高,拼你最喜欢的挖掘机好不好?你看,今天刚到的巨大颗粒版本哦!妈妈和爸爸开完会马上就来陪你吃饭讲故事!”
小肉圆看看穆宇,又看看花坛深处——但花木遮挡了他的视线。
在“爸爸”的保证和张岳拿出最新款的乐高诱惑下,小家伙的注意力终于被转移,虽然还有些不放心,但还是乖乖地点了点头,一步三回头地被张岳牵走了。
听到那小小的脚步声和张岳轻声哄劝的声音渐渐远去,直到完全听不见,被强行按在石桌上的顾婉,那紧绷到几乎断裂的神经,才如同泄洪的闸门,“轰”地一声松懈下来。
浑身力气瞬间被抽空,她再也支撑不住,无力地彻底伏倒在冰冷粗糙的石桌面上,沉重的喘息声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冷汗涔涔而下。
刚刚转身离开的林佩霞此刻再次折返!她的脸色不再是狰狞的暴怒,而是一种极度震惊和阴沉糅杂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冰冷!
她锐利如鹰隼的目光先是死死钉在穆宇身上,似乎在确认他刚才那异常温和的举动,然后一寸寸地移向瘫在石桌上如同破败人偶的顾婉。
“顾、婉!” 林佩霞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每一个字都淬着冰,“那个孩子……”
她顿了顿,似乎在努力找回自己的声音,但眼底的冷光几乎要化为实质,“刚才那个……叫你‘妈妈’的孩子……是谁的?”
空气中死寂一片,连夜风都仿佛停止了流动。
顾婉艰难地、一点点地从石桌上撑起上身,毫不避讳地对上林佩霞那双写满惊疑、愤怒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紧张的眸子。
嘴角扯动,露出一个苍白却异常清晰、近乎无畏的冷笑:
“我的。”
两个字,斩钉截铁。
“你的?” 林佩霞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荒谬的笑话,发出一声短促而尖锐的嗤笑,她踩着高跟鞋往前逼近一步,尖锐的鞋跟敲在石板路上发出“哒”的一声脆响,如同敲在人的神经上,“你一个人生得出孩子?顾婉,在我面前玩这种把戏?孩子的父亲到底是谁?!”
她的目光像手术刀一样,来回切割着顾婉惨白的面容和穆宇深不见底的侧脸。
一种可怕的、她极其不愿面对但逻辑却无情指向的猜测,在她心中疯狂滋长!
——如果那孩子真是宇儿的……穆宇怎么可能容忍这个女人被禁足在西山别墅四年?!甚至从未提过?!
——可如果不是!为什么他刚才会叫穆宇“爸爸”?为什么穆宇会那样轻柔地安抚一个“野孩子”?为什么张岳对他的态度如同小少爷?!
林佩霞看到刚才儿子安抚孩子时那瞬间的柔软,看到顾婉和穆宇之间那瞬间无声却又激烈万分的眼神交流……心中那怀疑的毒草,已经破土而出,迅速疯长!
看到林佩霞眼神中那不易察觉的、因巨大不确定而产生的紧张……
顾婉倏地笑了。
那是一种夹杂着无尽痛楚、四年隐忍的怨怼,和此刻某种冰冷快意的复杂笑容。
“林夫人想打想罚,想怎么处置我,尽管来吧。”
她甚至微微扬起了下巴,尽管后背的剧痛让她额角青筋跳动,语气却异常清晰平静,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报复意味,“至于孩子的父亲是谁……”
她故意拖长了音调,迎着林佩霞骤然收缩的瞳孔和穆宇倏然转冷的视线,嘴角的笑容冰冷而诡谲:
“抱歉,无可奉告。”
就让你们猜吧!让这个冷酷傲慢的穆夫人,让这个将她困于西山别墅四年、不闻不问的穆宇!
让他们好好感受一下!他们的“亲孙儿”或“儿子”,就在眼皮子底下生活了快四年!
他们明明近在咫尺,却永远隔着一层无法穿透的迷雾,无法相认!
这四年,她被囚禁、被鄙夷、被当作空气、被强行灌下堕胎药未遂……
母子两人在方寸之地相依为命,如履薄冰的苦楚和恐惧……他们谁能体会?!
穆氏这座金光闪闪的庞大帝国,其内部的权力倾轧、血腥争斗……
她看得太清楚!她拼尽全力藏起顾小小,就是不愿他日后重蹈覆辙,变成另一个在冷酷算计中长大的穆宇!
“你!你!” 林佩霞被顾婉这近乎挑衅的态度气得眼前阵阵发黑!一股血气直冲头顶!
她精心保养的脸庞瞬间涨得通红,精心维护的贵妇仪态荡然无存!她手指颤抖地指着顾婉,声音尖利地变了调:
“你不说?!顾婉!你清楚你是什么身份?!也清楚这个孩子的存在意味着什么!”
林佩霞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压抑着歇斯底里,那声音冰冷、恶毒,带着刻在骨子里的等级压迫和清晰的威胁:
“你只是个无名无份、被顾家彻底抛弃的孤女!在穆家,你连佣人都算不上!”
“这种不清不楚、来历不明的‘隐患’……一旦被媒体知道、被家族内那几个虎视眈眈的董事捅出去……”
“不只是你!”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毒的冰针,狠狠扎在顾婉的心上:
“连那孩子!也会立刻被拖进旋涡中心!你以为你能护得住他几天?!”
“甚至整个穆氏!” 她的目光转向穆宇,带着疯狂和后怕,“都会被卷进去!股价动荡、信誉崩塌、董事会问责……宇儿的位置将受到前所未有的挑战!薛承瀚那些人会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一样扑上来!”
“这个险,穆家冒不起!宇儿更冒不起!!”
她疾言厉色,眼神却死死盯着顾婉的反应,那深藏眼底的,是一丝微不可查的、名为恐惧的情绪……以及一丝尚存的侥幸——万一……万一这孩子真的和宇儿没关系呢?
那她就能名正言顺、毫无顾忌地彻底“处理”掉这个祸根和她的孽种了!
顾婉趴在冰冷的石桌上,听着林佩霞声嘶力竭的威胁。
后背的剧痛与内心的冰冷麻木交织在一起。
孩子的安全、穆家的声誉、穆宇的权力……林佩霞用最赤裸的方式点出了顾小小在她眼中致命的“污点”属性,以及可能引发的恐怖风暴。
在顾婉心底深处,却因为林佩霞言语中那掩饰不住的巨大恐惧和投鼠忌器……反而滋生出一丝病态般的、冰冷的慰藉。
——看吧,林佩霞,你也有害怕的东西。
——而这个被你视作最大“隐患”的孩子……就是我能刺向你、刺向整个穆家最尖锐的武器!虽然伤敌一千,可能自损八百,甚至更多……但比起彻底被人踩在脚下碾碎,这已经是最绝望中的生机。
她闭上了眼睛,将额头抵在冰冷的石桌面上。为了小小,她必须忍下去。也必须……利用好这唯一的筹码。在这座冰冷的豪门里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