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席间忽有人唤了我的名字。
惊愕抬头,见一妇人打扮的女子睁大眼睛看着我。
我微微颔首:“这位夫人,你认识我?”
女子更为惊诧:“你怎会在这?你不是被关在静心庵里么?”
众人停止交谈,皆纷纷望来。
旁边年纪稍大的夫人不悦道:“阮夫人,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这是皇上亲封的县主!”
阮夫人冷哼道:“县主又如何?怪道十八未曾定亲,她可是命格颇硬,克夫克父又克母!与她定亲的郎君全都会死于非命!”
席间当下一片哗然。
太子妃面色铁青:“阮夫人!休得胡言!”
阮夫人不依不饶:“太子妃,不是臣妇妄言,臣妇乃亳州人氏,闺中曾见过县主,必不会认错。亳州人人皆知她克夫之命,就连亲父母都被她克得英年早逝,林氏族人不敢沾惹她,弃她于庵中自生自灭!”
“太子妃,莫怪臣妇唐突,此等不幸之人,当是远离为好。”
伤疤就这样被揭露在众人面前。
私语纷纷下,我如坠冰窟,不知该做何反应。
满心皆语:离开这里,离开这里……
“阮夫人这话说得可不对。”忽有温暖的手执来,女声清脆:“若照你而言,我王家当家破人亡才对,为何表妹到我家这年间,偏偏好事不断,就连我家兄长还高中进士?”
表姐对我安慰一笑,表妹亦迈步上前。
“这人到死的时候了,是阎王勾走的命,怎能怪到女子头上呢?依我看,表姐当是福星高照,避开了那些短命鬼,免得祸害下半辈子!”
太子妃亦开口道:“王家两位小娘子所说甚是,与县主相熟相交一年,太子府未曾发生不幸之事,反倒是本宫身体日益丰健,前几日还探出有孕,实属喜事才是!”
贵女们惊呼阵阵,纷纷道喜。
阮夫人的脸一片青白,气郁难平。
“那又如何?还不是无人提亲!”
正这时,有笑声由远至近,太子疾步踏来,身后跟随手捧圣旨的宫中人。
一应人等齐齐跪下,是皇上赐予太子妃有孕的赏赐和荣耀。
天使高声念完后,太子忽然道:“县主亦在此,不若一道颁发?”
我也有?
满腔疑惑在高唱中转为满腹惊惶。
忠义将军是谁?为何将我赐婚于他?
刚刚还以我为话题的贵女们此时投来艳羡的目光,阮夫人更是面色发白,垂首不语。
太子和太子妃相视一笑,意味深长道。
“故人已至,县主何不去迎?”
心跳声擂如鼓,我怔怔迈步,由慢至快,急速地跑出太子府,融入街上的人群,涌向石桥的方向。
一步、两步、三步……
桥下流水潺潺,桥边树上有花灯,灯下立着一个高大俊武的郎君。
他眉如剑,目若星,嘴角含笑,一如往昔。
“婉娘,我回来了。”
一路颠沛流离,被匪徒歹人觊觎时,我不曾哭过。
此刻,我却忍不住泪流满面。
李书笠走到我面前,疼惜地抚拭着泪珠。
“抱歉,让你等久了。”
“李书笠,我的信你可否收到?”
“我收到了。”
我心慌意乱,泪水涌得更凶。
“你既已知我克夫,从此便不要再……”
他扑哧笑道:“克夫又如何?皇上已经将你赐婚给我了,你还想跑?”
语气轻快地不当回事。
“你,你就是忠义将军?!”我忽然来了气,挂着眼泪凶道:“你可知我已经克死了四个郎君了!还有我爹娘!还有你大哥……”
李书笠肃了脸,打断我的话:“我不管那几个人是怎么死的,但是你的父母不是因为你死的,他们是为国捐躯,是忠义之士!我大哥更不是,这是他自己的命!”
“你耿耿于怀的就是这件事?婉娘,你可曾想过,我们两个已经拜过堂,我早应是你的夫君,你若克夫,我应该在这一年的数次亳州之战中就战死了!”
“如果照他们流传而言,我岂不是一样命硬,自胎中就克了大哥。那你我便是天赐良缘,注定要绑在一起,千万别再祸害他人。”
他这一番话,毫无依据,胡搅蛮缠。
“婉娘,别再担心了,安心做我的娘子吧。”
原来久藏于心的毒瘤一夕之间被扎破,竟如此轻快。
我终究难以自持,不顾闺秀修养,嚎啕大哭起来。
成婚前三日,王爷和王妃匆忙赶至京城,听说我的克夫一事后,一度上书皇上,想求其收回成命。
李书笠跪了一天一夜,又与王爷王妃密谈许久,才让两人松口。
成婚第二日,两人未留只言片语,就离开了。
他怕我难过,搂着哄道:“父王和母妃思想迂腐,娘子不必挂怀。我已与他们说好,放弃世子之位,让他们在旁支中过继个孩子给安箐,届时世子之位即可永落大哥一脉,算是让大哥后继有人。”
的确是王爷和王妃无法拒绝的条件。
我心疼他,恐他伤心。
他毫不在乎:“这么多年,我早已习惯他们的偏心了。何况,大哥确实命苦,我又何必与他相较高下?我毋需世子之位,荣耀当须自己挣来!”
似是为了验证他的话语,大婚之后,皇上数次派他前去平乱,驻扎亳州,震慑邻国纷扰,次次皆大胜而归,勇擒敌首,直至邻国送来止战书。
短短三年,忠义将军就成了忠义侯。
数次战争中,他事无巨细,时刻穿盔戴甲,不论大小伤,必须见医。
不免在军中落了个怕死的名声。
只有我知道,他这么做是为什么。
后来,皇上将亳州作为封地赏给了李书笠。
我们特意去了林府的旧宅,意外看到了当时引匪而走的点翠,她已为人妇,生活平淡幸福,见我亦平安喜乐,两人皆泪眼婆娑,感叹不已。
还去了重塑的静心庵,其中有个老尼姑,端详我许久,知我是昔日林都尉之女后,长叹一声。
道:“当年,我为你批命,言是命格太重,姻缘不顺,主晚婚,不宜早嫁。可惜你父亲只听了前半句,就被婆子急匆匆地叫了去。待我游历归来,再经过桐州,才知你被传言命里克夫。”
“我一路寻来亳州,听闻你所待的静心庵遭逢匪徒洗劫,我心怜这些师兄弟们,又愧疚于你,便常驻于此。此番,终于等到你了。”
拜别老尼姑,李书笠小心翼翼地扶我下山。
我忽觉心间再无阴云,满腔暖意。
抬眼间,日光熹微,行云起落。
因果轮回,终是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