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愁涧大营,校场。
往日士卒操练的肃杀之地,此刻被临时布置成一座公堂,简易却透着一股生杀予夺的庄严。
一张帅案设在将台之上。
李承乾换上一身玄色常服,面无表情地端坐于后。
他脸色依旧苍白,眼神里是大病初愈的倦怠。
但这幅病容,落在众人眼中,却成了为国为民、宵衣旰食的最好铁证。
帅案之下,孙伏伽、杜构等一众江南文武分列两旁,神情肃穆。
再往下,是黑压压跪了一地的上百名东湾渔民代表。
他们大多衣衫褴褛,皮肤黝黑,脸上刻满了风霜,眼神里混杂着忐忑、愤怒,以及最后一丝微弱的期望。
为首的老者须发皆白,身板却依旧硬朗,正是东湾几村中最有威望的族长,林阿公。
整个校场,鸦雀无声。
气氛凝重得让人的呼吸都变得沉重。
李承乾坐在帅案后,心里其实慌得一批。
审案?
他哪会审什么案子?前世看过的包青天断案算不算经验?
不过没关系。
他今天就不是来当包青天的。
他是来“和稀泥”的。
他要用一种谁也想不到的方式,把这滩稀泥和得天翻地覆,让所有人都觉得这项目臭不可闻,主动放弃,最后拍拍屁股一拍两散。
“堂下何人,所告何事。”
李承乾清了清嗓子,学着记忆里的腔调,有气无力地开了口。
那林阿公重重磕了个头,声音沙哑却洪亮:“草民林贵,东湾渔村族长,叩见太子殿下!殿下千岁!”
“草民要告官府!他们要抢我们祖辈活命的海,要拆我们的家!殿下,东湾就是我们渔家人的根啊!没了海,我们怎么活!”
话音未落,他已老泪纵横。
身后的渔民们也跟着哭喊起来。
“殿下为我们做主啊!”
“我们不要田,不要钱,就要我们的渔场!”
孙伏伽眉头拧成一个疙瘩,出列一步,便要呵斥。
李承乾抬手,阻止了他。
他看着林阿公,慢悠悠地问:“官府给的补偿方案,你们看过了吗?”
林阿公抹了把泪:“回殿下,看过了。分田,补钱,可我们是渔民,不是农夫!侍弄了一辈子渔网,哪会伺候庄稼?再说了,故土难离,祖宗的牌位都在村里,我们不能走啊!”
这话说得在情在理,周围不少官员都微微点头。
李承干心里也跟着点头:说得太好了!就是这个理!闹,接着闹,闹得越大越好!
他故作沉吟,像是在苦思冥想一个两全之策。
实际上,他的大脑在疯狂运转,搜寻那个最能把事情搞黄的方案。
直接宣布项目停止?
不行,这是打父皇的脸,是抗旨,他担不起。
强行镇压?
更不行,这不符合他“仁德圣贤”的人设,会激起更大的民变。
那就只剩下一个办法了。
提出一个他们绝对无法接受,又显得自己“仁慈无比”的绝妙烂招。
有了!
李承乾的嘴角,勾起了一抹谁也看不懂的弧度。
他看向林阿公,语气忽然变得无比诚恳,充满了体谅。
“林阿公,乡亲们,你们的苦处,孤明白了。”
“故土难离,靠海吃海,人之常情。”
“建港是国之大计,你们的生计,也是国之根本。两者,孤都不想辜负。”
这几句话一出,堂下渔民们激动得眼眶泛红,堂上官员们则纷纷露出“果然如此,殿下仁心”的赞叹表情。
只有李承乾自己,在心里默默吐槽:前戏铺垫得差不多了,该上主菜了,准备好被我创死吧。
他话锋一转,抛出了一记重磅炸弹。
“所以,孤想到了一个办法。”
“朝廷不征你们的地,不收你们的海了。”
一瞬间,所有人都愣住了。
不征了?
那港口还怎么建?
林阿公和渔民们也是满脸错愕,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殿下……您说的是真的?”
“自然是真。”李承乾一脸“孤还能骗你们不成”的表情,“不但不征,孤还要邀请你们,和朝廷一起,来建这个港口。”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孙伏伽和杜构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极致的困惑。
让一群渔民和朝廷一起建港?
这是何意?
李承乾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他清了清嗓子,开始详细阐述自己那个注定要“流产”的“天才计划”。
“这个港口,朝廷出钱,出技术,出人来建。”
“而你们,东湾的渔民们,出地,出这片海湾,也出人手,参与建设。”
“我们不搞征地补偿那一套了。”
“我们换个玩法。”
李承乾伸出一根手指,在空中虚划了一个圈。
“孤决定,成立一个‘东海港务总号’。这个总号,以后就负责港口所有的运营和管理。”
“朝廷呢,占这个总号七成的‘份子’。”
“剩下的三成‘份子’,就分给你们东湾这四百七十三户人家!”
“以后,港口所有赚的钱,无论是船只停靠的泊位费,还是仓库租赁的租金,又或是商税的分成,都要先分出三成给你们!”
“这叫‘分红’!”
“你们的地和海,不叫被征用,叫‘入股’!你们每个人,以后都是这东海港务总号的‘股东’!”
“你们不再是普通的渔民。”
“你们是港口的主人之一!”
李承乾一口气,将从前世公司制度里剽窃来的概念,用最通俗的语言,全盘托出。
股份。
分红。
入股。
股东。
一个个闻所未闻的新鲜词汇,从太子殿下的口中说出,在每个人的脑海里轰然炸响!
整个校场,陷入了比之前更可怕的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番惊世骇俗的言论,震得大脑一片空白。
林阿公张大了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孙伏伽和杜构,更是浑身僵硬,石化在当场。
李承乾非常满意这个效果。
他知道,自己的方案在这个时代的人看来,是何等的离经叛道,何等的荒谬可笑。
把国家工程的收益,分给一群泥腿子?
还让他们当“主人”?
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他料定,孙伏伽他们绝对会第一个跳出来,痛斥自己荒唐。
到时候,自己就顺水推舟,一脸无奈地说:“唉,既然大家都不接受孤这个仁慈的方案,那为了不与民争利,建港之事,还是从长计议吧。”
计划通!
他悠然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口气,准备欣赏接下来孙伏伽等人痛心疾首的“进谏”表演。
然而,他等了半天。
等来的,不是反对。
而是一阵压抑不住的,粗重的喘息。
他抬眼望去,正对上孙伏伽那张涨得通红的老脸。
那不是愤怒。
而是一种极度亢奋、近乎癫狂的……狂喜!
老头子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他死死盯着李承乾,那眼神,不再是看一位储君,而是在仰望一位降临人间的圣人!
“妙……妙啊!”
孙伏伽猛地一拍大腿,发出一声石破天惊的怪叫,把李承乾吓得手一抖,茶水都洒了。
“不!不是妙!是神!是神来之笔!”
杜构也反应了过来,他双眼爆发出骇人的精光,整个人像是被注入了无穷的活力。
“殿下!您……您这是在开创万世未有之新法啊!”
李承乾懵了。
剧本不对!
你们不是应该痛斥我“荒唐”、“胡闹”、“以国器私相授受”吗?
怎么就“神来之笔”了?
孙伏伽激动得语无伦次,他冲到堂中,对着李承乾的方向,深深一躬到底。
“殿下!臣……臣终于明白了!”
“您此举,何止是解决了眼前的征地之困!您这是……一策三得,不,是四得、五得的惊天阳谋啊!”
孙伏伽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
“其一,化解民怨!您将渔民从对立面,变成了利益共同体!他们不再是阻挠建港的‘刁民’,而是最盼着港口建成,最希望港口繁荣的‘主人’!从此,再无征地之忧!”
“其二,激发民力!让他们入股分红,他们便会将港口视若自家产业!建设之时,必将不遗余力!管理之时,必将兢兢业业!朝廷只需坐收七成,便可得一个万众一心的不世良港!”
“其三,开辟财源!以往国家工程,皆是朝廷投入,日后收益也归国库。而殿下此法,是将港口本身,变成了一个可以自己生钱,自己发展的‘活物’!日后大唐再要兴修水利,开辟运河,皆可效仿此法,让百姓入股,大大减轻国库负担!”
“其四,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孙伏伽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敬畏与狂热,“您这是在‘藏富于民’!您是将朝廷的利益,与万民的利益,用‘股份’这根无形的绳索,死死地捆绑在了一起!民富则国强!从此,大唐的江山,将不再仅仅是李氏的江山,而是天下万民,人人有份的江山!这是何等的气魄!这是何等高远的圣人之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