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孝恭的倒台,在长安城掀起了一场十二级的政治风暴。
谁也没想到,这位开国元勋,位比三公的宗室宿将,竟会以如此猝不及防的方式,轰然落幕。
三司会审的结果快得惊人。
如山的铁证与皇帝陛下的滔天怒火,将李孝恭的心理防线碾得粉碎。
他彻底崩溃,将所有罪行和盘托出。
勾结前隋旧臣、收买官员、窃取勘田图册、构陷太子……桩桩件件,全部认下。
唯独那个能接触到少府监特制桐油炭的“内应”,李孝恭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对方如鬼魅,始终单线联系,从未露过半点马脚。
线索,就此中断。
李世民龙颜大怒,下旨削去李孝恭所有爵位封号,贬为庶人,终身圈禁。
其余涉案官员,无论高低,一律严惩。
一时间,朝堂之上,风声鹤唳。
那些原本对“清丈田亩”阳奉阴违的勋贵世家,被彻底抽掉了脊梁骨。
连河间郡王这尊大神都说倒就倒,他们这些小鱼小虾,还拿什么跟太子爷和皇帝陛下掰手腕?
于是,李承乾的“咸鱼大计”,遭遇了史诗级的毁灭性重创。
他设想中那个阻力重重、需要无数次扯皮、能安稳摸鱼三年五载的绝世好项目,突然间……
畅通无阻了。
各地州府爆发出前所未见的恐怖效率,将清查过的田亩图册与户籍档案,雪片般送往长安。
勘田总署的衙门外,运送案卷的牛车马车,排出的长龙一眼望不到头。
而李承乾这位“总负责人”,也迎来了他崭新的噩幕。
“殿下!殿下!天大的喜讯啊!”
这一天,李承乾正躲在东宫新开辟的“试验田”里。
他正对着一只瓦罐,神情专注,手里的小木棍小心翼翼地搅动着里面深褐色的粉末。
美其名曰研究农桑,实则在测试蚯蚓晒干磨粉后,兑上不同比例的草木灰,到底哪种配方能让人产生最完美的犯困、乏力等症状。
这是他为了名正言顺请病假,进行的第十七次药理实验。
一个洪亮又饱含激情的嗓音,像一柄重锤,粗暴地砸碎了他摸鱼的宁静。
只见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身着勘田总署官服,满面红光,手里死死捧着一沓厚重文书,像一头失控的公牛般直冲过来。
来人名叫杜构,杜如晦的长子。
李承乾当初挑中他,只因这小子性格耿直,不善钻营,是个完美的工具人。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亲手给自己挖了个天坑。
这个杜构,不仅是技术宅,更是个工作狂!
还是他李承乾的狂热信徒!
“杜构啊,什么事这么火急火燎的?天塌了?”
李承乾极不情愿地放下瓦罐,拍了拍手,眉宇间满是被打扰的不悦。
“殿下!您请看!”
杜构激动地展开手中画卷,竟是一副绘制得无比精细的地图。
“此乃我等依据殿下您‘网格化管理’与‘三点定位法’的神妙构想,刚刚绘制完成的京畿地区精准田亩分布图!”
他的声音都在发颤。
“其误差,不超过分毫!”
他指着地图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方格与标注,眼神里闪烁着信仰的光。
“通过此图,我等初步核算出,仅京畿一地,过往未曾上报的隐田、黑田,便高达三十余万亩!”
“若是将这些土地全部清查入册,核算赋税,国库每年至少可增收粮食五十万石以上!”
杜构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哭腔。
“殿下!您此举……真乃功在社稷,利在千秋啊!”
李承乾听得眼皮狂跳。
三十万亩?
这么多?
他当初搞这事,纯粹是为了钓出内鬼,顺便领个清闲的虚职摸鱼!
谁知道这帮小子这么能卷?!
完蛋。
功劳簿上又得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自己的咸鱼大梦,怕是又远了几百里地。
“知道了,知道了。”
李承乾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像赶苍蝇。
“干得不错,继续努力。”
“殿下!”
杜构却像钉在了地上,从怀中又郑重地掏出另一份案卷,神情变得无比严肃。
“喜讯报完,尚有一桩疑难悬案,恳请殿下圣裁!”
李承乾的心脏猛地一抽。
他就怕这句“恳请殿下圣裁”!
每次杜构说这句话,就意味着一个能让他愁掉满头秀发的巨型麻烦来了。
“说。”
李承乾索性瘫在躺椅上,摆出一副“本宫乏了,有事快奏,无事退朝”的架势。
“是关于雍州蓝田县的一桩土地纠纷。”
杜构条理清晰地汇报道:“当地有张、王两户人家,为了一块无主坡地,争执了十几年。期间数次械斗,闹出过人命,县衙数次判决,皆无法平息。那块地,地契无载,前朝档案也无记录。”
“张家说,其祖上最早开垦。”
“王家辩,其父辈先在此植树。”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相持不下。”
杜构面露难色。
“我勘田总署的人去了,确实是无主之地。可两家都不肯让步,扬言谁敢将地判给对方,便要当场血溅三尺。蓝田县令束手无策,署中诸位同僚议了数日,也拿不出一个万全之策。”
“此事虽小,却关乎我勘田总署的威信。若处置不当,恐会为日后清丈天下田亩,留下无穷后患。”
“故此,臣等恳请殿下,示下良策!”
说完,杜构满眼期待地望着李承乾。
那眼神,像极了嗷嗷待哺的雏鸟,在等待母亲投喂唯一的食粮。
李承乾的头瞬间大了三圈。
这都什么鸡毛蒜皮的破事?
十几年的陈年烂案,还出了人命,县衙和你们整个总署都搞不定,现在来问我?
我他妈哪知道怎么办!
他烦躁地挠了挠头,感觉脑仁都在抽痛。
要不……让他们斗蛐蛐?谁赢地归谁?
不行,太儿戏了。
要不……竞价?
也不行,听着就像是穷苦人家,哪来的钱。
烦死了!
一块破地而已,至于吗?
烦躁之中,一个前世听过的著名故事——所罗门王断案,在他脑中一闪而过。
争孩子……争地……
道理好像……有点相通?
他清了清嗓子,努力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姿态,眼神放空,望向远方,缓缓吐出两个字。
“简单。”
杜构浑身一震!
瞬间屏息凝神,耳朵竖得笔直。
李承乾伸出两根手指,然后猛地向两边一分。
“一分为二,不就行了?”
“啊?”
杜构的表情,凝固了。
“殿下的意思是……将那块地,从中间劈开,一家一半?”
“嗯。”
李承“乾懒洋洋地应了一声,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噼啪响:故事里那假妈一听要把孩子劈开,立刻就同意了。这两家要是真把地当命根子,估计也会心疼,然后互相谦让,问题不就解决了?要是他们都同意分,那更省事,一人一半,天下太平。
完美!
这简直是为本咸鱼量身定做的解决方案!
然而,他眼中的“和稀泥”,在杜构的脑中,却掀起了滔天巨浪。
杜构呆立原地,嘴巴微张,眼神先是茫然,继而困惑,随即被一道闪电般的亮光劈开!
他整个人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醍醐灌顶,窥见了天道!
“臣……臣明白了!”
杜构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大彻大悟后的颤音。
“殿下,您这一分为二,分的不是地,而是‘权’与‘责’啊!”
“其一,是‘所有权’一分为二!”
“既然所有权共有,那块地未来的产出,自然也应当收益共享!无论将来是种粮食还是种果树,收成都必须两家平分!”
“如此一来,原本你死我活的仇家,瞬间就变成了利益捆绑的合作者!”
“此为‘化争为合’!化干戈为玉帛,化死局为活路,这简直是神来之笔!”
“其二,也是最让臣感到不寒而栗的一点,是‘人心’一分为二!”
杜构的声音低沉下来,眼神里透出一种彻骨的敬畏。
“殿下,您这是在用此法,去考验那两家的人心!”
“若他们真是为求寸土安身立命的良善百姓,必定会欣然接受,因为他们并未损失什么,反而得到了法理的承认和长久的安宁。”
“可若是那心怀鬼胎,只想独吞好处的奸猾之徒,必然会第一个跳出来反对!会叫嚣不公!”
“如此,谁是良善,谁是刁民,在您这面‘神谕’的照妖镜下,将无所遁形,一目了然!”
杜构越说越是激动,说到最后,他猛地躬身,对着李承乾行了一个近乎九十度的深揖大礼,眼眶已然通红。
“殿下,您不是在断一个案子。”
“您是在教臣等,如何‘治人’,如何‘治心’啊!”
“这‘一分为二’之法,表面分地,实则弥合人心,勘定善恶!臣……受教了!臣这就回去,将殿下的神谕传达下去,并以此为范例,编入《勘田章程》,作为日后处置天下类似纠纷的最高准则!”
话音未落,杜构已如获至宝般捧着那份案卷,转身就冲了出去。
那架势,不像个人,倒像是一颗出膛的炮弹,脚步声重如奔雷,转瞬即逝。
风中,还远远飘来他那混杂着狂热与顿悟的呢喃。
“权责对半,定分止争……利益共享,化敌为友……人心可鉴,勘定善恶……妙啊,不可言,天人之思啊……”
李承乾还保持着那个瘫在躺椅上的姿势,一动不动。
他手里甚至还捏着一只准备用来做实验的,正在奋力挣扎的蚯蚓。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干得像是塞进了一大团被太阳晒干的棉花,半天没能挤出一个字来。
我他妈……
我就是单纯觉得麻烦,想让他们自己掰扯清楚然后滚蛋啊!
权责?利益?人心?
你们这帮古代读书人的脑子里,到底都装了些什么牌子的CPU?
超频超冒烟了吧!
加戏也不是这么个加法!
他感觉太阳穴在一抽一抽地疼。
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了他。
用不了多久,一本名为《太子殿下勘田神断一百例》之类的畅销书,恐怕就要在长安城的各大书坊里卖到脱销了。
而他自己,离那个在海边晒着太阳,喝着冰阔落(也许是椰汁)的终极咸鱼梦想……
又被这帮打了鸡血的下属,狠狠地,一脚踹出了一整个光年那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