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又一次被参汤灌醒后,李承乾彻底放弃了挣扎。
他被迫接受了孙伏伽、杜构,乃至全工地人“殿下为国为父,呕心沥血”的崇敬目光洗礼。
那眼神,看得他浑身发毛。
他认命了。
既然无法反抗,那就闭上眼睛,假装享受。
李承乾像个灵魂被抽空的提线木偶,被孙伏伽和杜构一左一右“护驾”着,来到已经大变样的后山工地。
放眼望去,整个工地热火朝天。
数千名工匠与士兵的眼中,闪动着一种近乎疯魔的狂热光芒,干劲冲破天际。
他们不是在建一座塔。
他们是在铸造一座通往神迹的丰碑,而太子殿下,就是那位颁下神谕的先知。
工部宗师燕老,如今已是李承乾最忠实的信徒。
他一见李承乾,立刻扔下手里的图纸,三步并作两步奔来,纳头便拜,姿态虔诚无比。
“启禀殿下!按照您的‘忠孝’理念,老朽与众工匠呕心沥血,终于完成了新的图纸!”
他展开一张图纸,激动得双手都在发抖。
“塔身将向京师长安方向,倾斜三点九七度!同时,我们将在塔内设计一套前所未有的配重结构,确保其斜而不倒,稳如泰山!”
“此乃鬼斧神工之计!非殿下点破迷津,我等凡夫俗子,穷尽一生也想不出来啊!”
李承乾面无表情地盯着那张比之前更离谱、更复杂的图纸。
你们开心就好。
他现在唯一的念头,就是这个噩梦般的项目赶紧结束。
他如孤魂野鬼般在工地上飘荡,目光所及,皆是让他灵魂震颤的绝望景象。
忽然,他的脚步停在了一处巨大的基坑前。
工人们正喊着号子,热火朝天地向下挖掘。
那基坑,已经挖了足足三丈多深,看那架势,不挖穿地心誓不罢休。
一个念头,宛若无尽黑暗中最后一点垂死的火星,在李承乾心中挣扎着亮了一下。
设计和材料,都已经被这群疯子神化了。
那我……是不是可以在施工流程上,再抢救一下?
比如,地基。
万丈高楼平地起,地基不稳,别说神仙石,就是天神下凡也得给你摔个狗啃泥。
对,地基!
李承乾心中一动,立刻把燕老和孙伏伽叫到跟前。
他指着那深不见底的基坑,眉头紧锁,用一种冷漠且不容置喙的语气开口。
“停下。”
两个字,轻飘飘的,却让整个工地的喧嚣为之一滞。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茫然不解地望向他们的精神领袖。
“殿下,有何不妥?”孙伏伽恭敬地问。
建造高塔,地基深固是铁律。他们正准备挖到五丈深,再用“神仙石”整体浇筑,要的就是一个万无一失。
李承乾轻咳一声,强行压下心中的狂喜,开始了他新一轮的作死表演。
“太深了。”
他摇了摇头,脸上流露出一丝“尔等太执着于表象”的惋惜神情。
“劳民伤财。我等既有‘神仙石’此等天赐神物,为何还要拘泥于凡俗之法?”
他伸出脚,在松软的泥土地上,随意地画了一个极浅的圈。
“无需深挖,将地面平整即可。”
“挖下三尺,足矣。”
“什么?!”
燕老第一个骇然出声,他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殿下,万万不可啊!”
这位一向稳重的老工匠这次是真的急了,他甚至顾不上君臣之礼,直接跪倒在地,声泪俱下地苦劝。
“此塔高达数十丈,又刻意倾斜,千钧之力尽数压于一侧!若地基不满五丈,别说建成,恐怕建到一半,就要自行倾覆!届时塔毁人亡,悔之晚矣啊殿下!”
李承乾心中一阵狂喜。
对!就是这个反应!说得好!再多说点!让所有人都知道本太子有多不靠谱!
他正准备借题发挥,怒斥燕老“固步自封,不知变通”,将昏聩无能的形象彻底坐实。
孙伏伽,这位“太子首席解读官”,又一次闪电般地杀了出来。
他先是锁眉沉思,继而抚掌大笑,脸上再次绽放出那种熟悉的、让李承乾见了就想吐血的“我悟了”的表情。
“燕老,你错了。你大错特错!”
孙伏伽一把扶起燕老,指向旁边堆放的“神仙石”,声音陡然变得无比激昂。
“你我只知‘神仙石’坚不可摧,却从未想过,它为何如此神奇?殿下方才一言,如洪钟大吕,瞬间点醒了我!”
“‘神仙石’,乃是夺天地造化之神物,它与我们脚下这片大地,本就是一体!”
“用它做地基,它会与土地灵脉相连,重新融为一体,化作真正的‘大地磐石’!到那时,整片大地,就是它最深厚的地基!”
他越说越亢奋,唾沫横飞。
“寻常砖石,乃是死物,才需深埋地下,借大地之力固定。而神仙石,它本身就是大地之精华!深挖,反而画蛇添足,隔绝了它与大地本源的感应!”
“殿下这不是在偷工减料!他是在教我们一个无上至理:要发自内心地相信神物本身的力量!这是一种信念!一种对天地神迹的绝对尊重!”
燕老被这番惊世骇俗的理论说得目瞪口呆。
他怔怔地看着那青灰色的混凝土块,又看了看李承乾那张淡漠如神祇的脸,浑浊的老眼中,渐渐被一种全新的、更加炽热的狂热所取代。
对啊!我怎么就没想到!
此乃神物,岂能用凡俗之理揣度?
太子殿下这是在考验我的悟性!我刚才竟然还想用那套老掉牙的工匠思维去质疑神谕,我……我真是愚不可及!
“老朽……老朽明白了!”
燕老再次跪下,这一次,是心悦诚服,五体投地。
“殿下教诲,令老朽茅塞顿开,如见天日!殿下放心,老朽这就去办!三尺地基,足以!足以撑起这座通天彻地的神塔!”
李承呈看着燕老打了鸡血般,兴高采烈地指挥工匠们,把好不容易挖出来的深坑又给一铲子一铲子地填了回去。
他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他感觉自己不是在作死。
他是在开坛讲法,创立邪教。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成了这帮狂信徒眼中的无上真理。
他越是胡说八道,这帮人就越觉得他道法高深,圣明无双。
李承乾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这塔,怕是想塌都难了。
除非,天塌下来。
就在这时,远方驿道上,一骑快马卷着滚滚烟尘,如流星追月般疾驰而来。
“报——!”
“八百里加急——!”
一名浑身浴汗的禁军斥候飞身下马,重重单膝跪地,声音因极度的激动而嘶哑变形。
“启禀太子殿下!陛下……陛下圣驾已出长安!正日夜兼程,朝江南而来!”
斥候从怀中颤抖着取出一封盖着火漆的密信,用尽全身力气高高举起。
“陛下有口谕!”
“朕要亲眼见证‘神仙石’的奇迹!”
“亲眼看看我儿承乾,为我大唐筑起的‘定海神针’!”
“让承乾……准备好庆功酒,等着朕!”
轰——!
李承乾只觉得眼前一黑,一道无形的惊雷在他天灵盖上炸开,魂都快被劈散了。
李世民……要来了?
那个杀伐果断,英明神武的亲爹……要来了?
要来看这座他亲手设计的、倾斜的、用着三尺浅地基的……超级无敌究极版豆腐渣工程?
他僵硬地,一寸一寸地转过头,看向那个热火朝天的工地。
看着工人们正兴高采烈地填埋着那个救命的深坑,准备在三尺浅基之上,创造一个“建筑奇迹”。
一股从未有过的、冰冷刺骨的寒意,从他的脚底板,沿着脊椎疯狂上窜,直冲天灵盖。
完了。
这次,真的要噶了。
父皇的刀,怕是已经快马加鞭,送到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