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要来的消息,在鹰愁涧营地炸开。
孙伏伽和杜构等人先是愕然,随即被山呼海啸般的狂喜淹没。
陛下亲临!
这是何等的荣宠!
这是对太子殿下,对他们所有人呕心沥血工作的最大肯定!
“快!让所有人都动起来!”孙伏伽激动到满脸红光迸发,声音都在颤抖,“即刻起,全员不许收工!连夜赶工!务必在圣驾抵达前,将地基打好,让陛下一眼就能看到‘神仙石’的雏形!”
杜构更是“锵”地一声拔出横刀,亲自冲到工地上督战,吼声震彻山谷:“谁敢偷懒耍滑,军法处置!为了殿下,为了陛下,都给老子拿出吃奶的劲儿来干!”
整个工地,瞬间从狂热,彻底陷入了一种近乎癫狂的沸腾状态。
而李承乾,他的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在疯狂回响。
李世民来了,看到这座倾斜设计、地基只有三尺深的奇葩造物,会是什么反应?
那个英明神武的爹,绝对不会像孙伏伽这帮人一样,脑补出什么“忠孝之道”、“兵法韬略”。
他只会看到一个挥霍国帑的败家子。
一个拿着国家工程当儿戏的蠢货。
一个昏聩到无可救药的储君!
到那时,都不需要马周上书弹劾,李世民亲手就能把他废黜到爪哇国去!
这……这不就是我梦寐以求的结局吗?
一个狂喜的念头刚刚从心底冒出,还没来得及绽放,就被另一个更恐怖、更冰冷的念头瞬间浇灭。
万一……
万一李世民前来视察的时候,这摇摇欲坠的破塔……它塌了呢?
而且,正好砸在他爹的身上?
那个画面,李承乾只是在脑中闪过一帧,就感到一阵窒息。
那不是废黜太子,那是谋逆!是弑君!
届时,别说什么咸鱼藩王了,他李承乾,连同整个东宫属臣,怕是都要被打包捆好,整整齐齐地送去地底下见爷爷李渊。
求生的本能,在一瞬间压倒了所有躺平的欲望。
不行!
绝对不能让李世民死在这里!
“住手!全都给孤住手!”
一声撕裂般的尖锐咆哮,从李承乾的喉咙深处迸发出来,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惊惶与急切。
喧闹的工地,刹那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骇然地扭过头,望向他们的太子殿下。
只见李承乾双目赤红,面色惨白,像一头被逼到悬崖绝路的困兽。
“殿下,您……”孙伏伽不明所以地上前一步。
“错!全都错了!”
李承乾一个箭步冲到基坑边,指着那快要被彻底填平的坑,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地基!地基太浅了!孤之前……之前是在考验你们!”
他情急之下,只能死死抓住这个自己都觉得蹩脚的理由。
“挖!给孤立刻往下挖!十丈!不!给孤挖十五丈!挖到最深处的岩石为止!就是把整座山脚掏空,也要给孤挖下去!”
他又转身,一把抓过那张他亲手“设计”的“忠孝塔”图纸,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将其撕得粉碎!
纸屑纷飞,如同他此刻崩碎的心情。
“还有这个斜度!太大了!太危险了!改!立刻给孤改直!就算非要斜,最多只能斜一度!不!半度!要让肉眼几乎看不出任何倾斜!”
他像一个真正的总工程师,不,更像一个被逼疯了的赌徒,对着眼前这群目瞪口呆的下属,疯狂地输出着各种绝对正确、却与之前言论完全相悖的指令。
“配重!结构!所有承重梁柱,‘神仙石’的用料给孤加倍!还有里面的铁条!给孤往死里塞!要最粗的!越多越好!”
燕老、孙伏伽、杜构,以及成百上千的工匠,全部都傻了。
他们看着那个判若两人、暴跳如雷的太子殿下,感觉自己的脑子彻底转不过弯了。
考验?
原来……之前那些神乎其神的设计,什么“忠孝倾斜”,什么“道法自然”,都仅仅……只是一场考验?
短暂之后,孙伏伽浑浊的眼中,突然涌出了滚烫的泪水。
他“咚”的一声,对着李承乾重重跪了下去。
声音哽咽,充满了无与伦比的羞愧与感动。
“殿下……臣等……有罪!”
“臣明白了!臣终于明白了!”他抬起头,老泪纵横,“您之前故意提出那些看似荒唐无稽的要求,就是想看我们是不是只会阿谀奉承、盲目执行的庸才!”
“您是在用这种方式,用您自己的声誉冒险,来教会我们何为‘格物致知’,何为‘实事求是’!”
“您不是在设计一座塔,您是在为我大唐的将来,设计一群敢于说真话、敢于负责任的臣子啊!”
他重重地磕下一个响头,额头触及冰冷的土地。
“殿下,您是在教我们如何做事,如何做人!可我们……我们却只顾着揣摩您的‘圣意’,完全忘记了为官、为匠的本分!我们……辜负了您的良苦用心啊!”
“哗啦啦——”
他身后,燕老和成百上千的工匠,黑压压地跪倒一片。
“殿下用心良苦,我等愚钝至极!”
“我等有罪!请殿下责罚!”
“殿下才是真正的大国工匠之师!是我等的再生父母!”
一时间,整个山谷都回荡着请罪和赞颂的声音,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真诚,都要狂热。
李承乾,这个只是单纯不想他爹被豆腐渣工程砸死的孝顺儿子,在这一刻,被他们彻底脑补成了一个用雷霆手段、以身作局,来整顿官场风气、重塑工匠精神的绝世圣贤。
他站在人群中央,看着跪了一地、对他感激涕零的众人,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只是想保住他爹的命。
怎么就……成了所有人的老师了?
他感觉自己的人生,就是一本错漏百出的蹩脚戏本,而他周围的所有人,都是金牌编剧,硬生生能把一出弑父悲剧,给他改成万民敬仰的神话剧。
正当他欲哭无泪之时,远方驿道上,又一骑快马飞驰而来,人未到,声先至,声音比之前那个斥候还要急切!
“报——!陛下圣驾,已过江口!先锋部队,离此地已不足五十里!预计……明日午时,即可抵达!”
明日午时!
李承乾浑身剧震。
他猛地回头,死死盯住那个只填平了一半的巨大基坑,又看了看跪在地上,满眼狂热等着他“下一步指示”的众人。
时间,完全不够了!
一股巨大的、真实的、名为“工程进度”的恐怖压力,第一次降临到了这位只想躺平的太子殿下身上。
“还跪着干什么!”
李承乾急得直接跳脚,第一次对着他这些“忠心耿耿”的下属,发出了真正的怒火。
“都给孤滚起来!挖!现在!立刻!马上!给孤挖坑!”
“所有人!包括你!孙伏伽!还有你!杜构!都给孤拿起铲子下坑去!”
“要是明天父皇驾到,孤看不到一个十五丈深的坑底,孤就把你们所有人都填进去!”
这一次,没人再费心去脑补什么微言大义了。
因为,他们从太子殿下那空前绝后的焦急和严厉中,清晰地感受到了一种全新的、让他们肃然起敬的情绪。
——那是对君父安危的极致紧张!是对工程质量不容半点瑕疵的铁血决心!
“是!”
孙伏伽和杜构没有半句废话,扔掉碍事的官帽,抢过旁边工匠的铁铲,第一个纵身跳进了坑里。
一时间,整个鹰愁涧,上至长史将军,下至伙夫兵卒,全都化身为了挖土工人,展开了一场与时间赛跑的、轰轰烈烈的……挖坑护驾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