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被火光彻底驱逐。
鹰愁涧的后山,亮如白昼。
数不清的火把熊熊燃烧,浓烟滚滚,将整个山谷熏得一片乌黑。
喊杀声,号子声,铁铲凿进土石的崩裂声,汇成了一首癫狂的曲子。
“快!再快点!都没吃饭吗!”
一道嘶哑破音的怒吼,响彻工地。
所有人下意识看去,他们的太子殿下,李承乾,正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坑底。
他发冠歪了,华贵的常服上全是泥点子,脸上被汗水和灰土冲开一道道沟壑。
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基坑的进度。
他手里,也攥着一把铁铲。
此刻的李承乾,没有半分储君的温文尔雅,活脱脱一个被工期逼疯了的包工头。
他身边的孙伏伽和杜构,同样狼狈不堪。
孙伏伽的官帽早就甩了,花白的胡子上挂着泥浆,正亲自指挥人手,用扁担将一筐筐土石抬走。
这位儒雅的长史,此刻调度着人力,眼神里闪烁着一种狂热的光,像个身经百战的老农指挥秋收。
杜构更是直接打着赤膊,古铜色的肌肉在火光下油亮发光。
他没在坑边指挥,而是跳进了坑里,抡着一把特大号的铁镐。
一镐下去,碎石四溅。
那股子蛮力,比最精锐的府兵还要凶悍。
整个工地,上至监军,下至伙夫,全都疯了。
支撑他们的,是同一个信念。
太子殿下之前的荒唐,是考验。
此刻的疯狂,则是担当!
是对君父安危,最纯粹、最极致的孝心!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
天边,泛起了一抹鱼肚白。
李承乾一夜没合眼,嗓子彻底喊不出声了,只剩下嗬嗬的喘息。
他看着那个只挖了五丈深的基坑,一颗心,凉得像块冰。
不够。
完全不够!
寻常楼阁,五丈地基已是极限。
可他要建的,是被他吹成“通天神塔”的玩意儿,还是斜的!
现在是改直了,可谁知道那帮脑补帝会不会又“领悟”出什么新花样?
更别提那“神仙石”到底结不结实,他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十五丈。
这个他情急之下喊出的数字,成了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他不要合理,他要的是绝对的安全。
他宁愿把这山挖穿,也不愿他爹头顶掉下一粒沙子。
“殿下,喝口水吧。”一名亲卫递上水囊。
李承乾一把将其挥开,通红的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
“什么时候了还喝水!挖!”
“天亮之前挖不到十丈,所有人都别想歇!”
话音未落,远处山顶的瞭望哨上,突然响起一声凄厉的号角!
“呜——呜——”
一个斥候连滚带爬地从山坡上冲下来,脸上满是惊恐,声音都变了调。
“殿下!来了!”
“陛下的龙旗!已经出现在山外十里坡了!”
十里!
李承乾身体一僵,血液都似乎停住了流动。
怎么会这么快!
不是说午时吗?
他那个爹,是骑着马连夜狂奔过来的吗?
完了。
一切都完了。
他僵硬地转过头,看着那浅得可笑的五丈基坑。
又看着周围一张张疲惫不堪,却仍旧充满狂热信念的脸。
一股名为绝望的寒意,瞬间攥紧了他的心脏。
孙伏伽和杜构也冲了过来,面色惨白。
“殿下,这……这可如何是好?地基未成,我等有负殿下所托!”孙伏伽捶着胸口,满是自责。
李承乾脑子里一片空白。
怎么办?
他也很绝望啊!
求生的本能,让他做出了最后的挣扎。
他指着基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发出了野兽般的咆哮:
“别停下!”
“给孤继续挖!”
“就算陛下到了,也要让陛下看到,我们在挖!”
“挖!都给孤挖!”
这一刻,他放弃了一切解释。
他只求他爹看到这热火朝天的场面,念在他们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下手能轻一点。
“是!”
孙伏伽和杜构得了最终指令,眼中重燃战意,转身就要跳进坑里。
就在这时,一阵沉闷的轰鸣从远方传来。
大地,开始微微震动。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抬起头,望向山坡的尽头。
晨曦的微光中,一面巨大的、绣着日月山河的明黄龙旗,割开了地平线。
紧接着,一队队身着明光铠、手持长槊的玄甲军,如同黑色的潮水,漫过山岗。
万军簇拥中,一个身披金色甲胄的身影勒马山巅,气吞山河。
大唐皇帝,李世民。
他身侧,长孙无忌、房玄龄等重臣一字排开,神情肃穆。
他们本以为会看到一座拔地而起、初具雏形的神塔。
一番万众一心、开创奇迹的盛世景象。
可他们看到的,却是……
一个巨大、泥泞、丑陋的土坑。
数千名士兵工匠,像一群受惊的蚂蚁,在坑里坑外疯狂刨土。
空气里,全是汗臭、泥土和一股子焦躁绝望的气息。
而在那片混乱的正中,他的儿子,大唐的太子李承乾,发冠歪斜,满身污泥,正指着那个大坑,声嘶力竭地吼着最后一句话:
“挖!给孤往死里挖!”
“挖塌了也比没挖强!”
李世民缓缓举起,准备示意嘉奖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他脸上那份期待的笑容,僵住了。
错愕,震惊,最终汇成了一种深不见底的迷茫。
这……
是什么情况?
承乾他……在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