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愁涧,已经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
为了迎接献俘大典,整个工地被军队接管。
数万军民被动员起来,热火朝天地修建着孙伏伽口中的“阅兵台”。
山谷里,日夜回荡着劳工的号子,铁锤的轰鸣,以及杜构那嘶哑的咆哮。
旌旗、彩带、崭新的仪仗,正源源不断地从长安运来。
这里不再像工地。
它成了一个即将上演国家级盛典的巨大舞台。
而舞台名义上的主角,李承乾,却将自己锁在了营帐里。
他面前,摆着几坛刚从山下酒肆买来的烈酒。
躲不掉了。
这一次,是真的躲不掉了。
他的人生,就像一匹脱缰的野狗,在他完全无法理解的道路上撒蹄狂奔。
他越是想勒住缰绳,它跑得越是欢快。
他,李承乾,只想当一条晒干的咸鱼。
这个世界,却非要逼着他成神。
他抓起酒坛,顾不上找碗,对着坛口就猛灌了一大口。
辛辣的酒液如同一条火线,从喉咙直烧到胃里,呛得他眼泪直流。
“呵呵……圣贤……”
“我可去你的圣贤……”
他低声咒骂着,又是狠狠一大口。
穿越至今的一幕幕,在他眼前闪回。
想献策救灾,红薯土豆莫名其妙就成了祥瑞。
想躺平装病,转头就被解读成体恤民情、与民同苦。
想胡搞工程败坏名声,结果被捧成了万世师表。
就连随口胡诌的几句兵法,竟然真帮着李靖打赢了灭国之战。
这像话吗?
这太不像话了!
李承乾越想越气,越想越委屈,几个月积攒的邪火混着酒意,笔直地冲上了头顶。
砰!
他一脚踹翻了面前的案几,酒坛碎裂在地,浓郁的酒香瞬间弥漫开来。
“全都是骗子!你们他妈的全是骗子!”
他红着眼睛,指着帐外那片喧嚣,用尽全身力气咆哮。
“什么神塔!那是个屁!”
“那就是个坟墓!是老子亲手给自己挖好的坟墓!”
就在这时,帐帘被一只手掀开。
孙伏伽和杜构一脸关切地走了进来。
当他们看到帐内的一片狼藉,和那个醉眼朦胧、状若癫狂的太子时,两人都是心头一跳。
“殿下,您这是……”孙伏伽试探着上前一步。
“滚!都给孤滚出去!”
李承乾指着两人的鼻子,借着酒劲,终于把压抑已久的心里话全吼了出来。
“别他妈用那种眼神看我!我不是什么圣贤!我什么都不知道!”
孙伏伽和杜构对视一眼。
他们非但没有动怒,眼中反而涌出了深切的痛惜与自责。
殿下……这是心力交瘁,累到崩溃了啊!
为了大唐,他殚精竭虑,付出了太多,以至于神思不属,只能借酒消愁!
“殿下,您千万要保重身体啊!”杜构这个铁打的汉子,眼眶瞬间就红了。
“保重个屁!”
李承乾抄起另一个酒坛,咕咚又是一大口,酒水洒了满身。
“还搞什么献俘大典!那个颉利可汗,抓来干什么?给孤添堵吗?”
他打了个酒嗝,开始口不择言地嚷嚷。
“一个草原上的蛮子头头,千里迢迢拉过来,给他饭吃,给他衣穿,好吃好喝地供着?”
“就为了看他给孤磕个头?”
“然后呢?留着他,等着他儿子孙子缓过劲来,再来造我大唐的反吗?”
“一群蠢货!直接在阴山一刀砍了,脑袋送回来当球踢,不是更省事!”
这番话,充满了酒鬼的暴戾和不耐烦,是最真实的牢骚。
可这些话钻进孙伏伽的耳朵里,却让他整个人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字字惊雷!
句句都藏着石破天惊的深意!
他脸上的痛惜神色,迅速被一种被天机砸中的震撼所覆盖!
坟墓?
对啊!这座“大唐基石”神塔,可不就是为突厥的狼子野心,立起的一座巨大无比的坟墓吗!
殿下这是在警醒我们,不要沉溺于胜利的表象,要铭记胜利的本质,是埋葬了敌人的尸骨!
这是何等高远的境界!
至于处置颉利可汗……
直接杀了?
这看似残暴,实则是殿下在用最极端的方式,向他们抛出一个所有人都刻意忽略了的、最尖锐的问题!
——如何才能长久地、一劳永逸地解决北方边患!
留下颉利,是能彰显大唐的仁德宽厚,可正如殿下酒后之言,这会留下无穷后患!颉利本人,他的部族,他所代表的那种草原精神,都将是悬在未来的利剑!
殿下忧虑的根本不是眼前,而是大唐的百年之后啊!
一股电流从孙伏伽的尾椎骨窜上天灵盖。
他看着那个已经醉得东倒西歪,还在嘟囔着“孤只想睡觉……睡到天荒地老……”的太子。
他眼中的敬佩,已经彻底蜕变为一种近乎仰望神祇的崇拜。
看啊!
这就是他们的大唐太子!
他为国事呕心沥血,耗尽心神,以至于要靠烂醉如泥来麻痹自己,才能获得片刻安宁!
可就算是在醉后的胡言乱语里,他说的每一句话,依旧不离江山社稷!每一个字,都指向万世之策!
而他自己,却如此谦卑地将这一切,归于“什么都不知道”,归于“只想睡觉”!
这是何等的胸襟!何等的品格!
这才是真正的圣贤,才会拥有的“功成不必在我,功成必定有我”的至高境界啊!
李承乾最后又骂了几句什么,终于酒劲完全上头,眼前一黑,彻底昏睡过去。
孙伏伽和杜构,轻手轻脚地上前,为他盖好锦被。
做完这一切,孙伏伽直起身,对着杜构,以及身后闻讯赶来、却被他拦在帐外的几名东宫属官,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他领着众人,蹑手蹑脚地退出了营帐。
月光下,孙伏伽的表情凝重如山。
“都听到了吗?”他压低声音,语气却重若千钧。
众人茫然点头,他们只听到太子殿下在发酒疯。
“殿下,是在用醉酒的方式,点化我们啊!”孙伏伽沉痛地说道,“殿下已经为我们指明了真正的方向,而我们,却还沉浸在肤浅的胜利喜悦中,何其浅薄!”
他当机立断:“来人,笔墨伺候!”
就在李承乾的营帐外,一张临时支起的小桌旁,孙伏伽亲自执笔,杜构等人在旁绞尽脑汁地补充。
所有人都在复盘、分析、解读太子殿下刚才的每一句“胡言乱语”。
“殿下说,塔是‘坟墓’,此乃‘镇魂碑’之策,当为献俘大典第一要义……”
“殿下又言,当杀颉利以绝后患,此乃‘雷霆手段’之策,是为第二要义……”
“殿下最后还担忧供养耗费国力,这是‘以夷制夷,分而化之’的‘长治久安’之策,是为第三要义!”
一个时辰后,一篇洋洋洒洒数千言的雄文,横空出世。
……
第二天清晨。
李承乾在头痛欲裂中醒来,只觉得口干舌燥,胃里翻江倒海。
他挣扎着坐起身,看到床头的案几上,整整齐齐地放着一卷写满了字的帛书。
他下意识拿起来。
只见最上面一行标题,写得是龙飞凤舞,力透纸背。
《奏请陛下:论北方长治久安及献俘大典之三重深意——臣等恭录殿下醉后真言》。
李承乾的眼珠子,停住了。
他颤抖着手,往下看去。
自己昨天那些骂街的脏话、抱怨的牢骚、不负责任的胡说八道……
赫然被一群顶级的编剧,逐字逐句地润色、拔高、理论化。
最终,变成了一套逻辑缜密、高瞻远瞩、足以载入史册的治国方略。
他不仅是建筑大师、军事天才。
现在,他连民族政策专家和顶级外交战略家都当上了。
“噗——”
李承乾一口气没上来,刚睁开的眼睛猛地一翻。
他又直挺挺地向后倒去,再次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