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乾再次睁眼,一张写满了狂热与崇拜的老脸,几乎贴到了他的鼻尖上。
是孙伏伽。
“殿下!您醒了!”孙伏伽的声音带着哭腔,满是劫后余生的庆幸,“您可吓死老臣了!太医说您心神耗损,积劳成疾,万万不可再如此为国操劳了啊!”
李承乾的脑子还是一锅滚开的粥,头痛得像是要炸开。
他撑着发软的身子坐起,第一反应就是扭头在帐内来回扫视。
找到了。
那卷让他当场休克的帛书,此刻正被孙伏伽双手捧着,姿态虔诚,仿佛捧着的是传国玉玺。
“给孤!”李承乾猛地伸手,嗓音嘶哑如破锣。
“殿下又要过目一遍?”孙伏伽一脸“我办事您放心”的得意,“您放心,臣等已连夜誊抄数份,一字不差,绝对不会错漏殿下的任何一句微言大义!”
“孤是让你们烧了它!”
李承乾气得眼前发黑,几乎是嘶吼出来的。
“那全是孤醉后的屁话!当不得真!快!拿去烧了!”
他挣扎着就要下床去抢,却被孙伏伽一个灵活的闪身,轻松躲开。
“殿下!万万不可啊!”
孙伏伽的表情瞬间变得无比庄重,眼神里甚至带着一丝对“圣人自谦”的悲悯。
“臣知道,您一向功成不居,视名利如浮云。可这份奏疏,字字珠玑,关系到我大唐北境的百年国运!岂能因您一人的谦逊,就将这济世良方付之一炬?”
帐帘一挑,杜构那颗硕大的脑袋也探了进来,瓮声瓮气地附和:
“是啊殿下!您就别瞒着我等凡夫俗子了!”
“醉后吐真言,那才是您最真实的想法!您为大唐鞠躬尽瘁之心,苍天可鉴啊!”
李承乾看着这两个被彻底洗脑的家伙,一股深彻的无力感攫住了他。
他发现跟这帮人讲道理,比让猪上树还难。
“孤命令你们,现在,立刻,马上,把它烧了!否则……”
“殿下无需忧虑!”
孙伏伽像是完全没听懂他的威胁,反而激动地打断了他,脸上洋溢着办成惊天大事的光荣。
“臣知道您在担心什么!您是怕奏疏送得太慢,耽误了朝中决策,错失良机吗?”
李承乾呆住了:“什么?”
孙伏伽骄傲地挺起胸膛,声音洪亮如钟。
“殿下您昏睡之时,臣已自作主张,将奏疏交付军中最好的斥候,以八百里加急军报的形式,火速送往长安!”
“算算时辰,此刻……”
“恐怕已经呈于陛下御览了!”
轰——!
李承乾的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整个世界都在天旋地转,耳边只剩下“呈于陛下御览了”这几个字,在疯狂回响、盘旋、冲撞。
完了。
这次不是黄泥巴掉裤裆。
这次是自己一头扎进了粪坑,还被孙伏伽这群王八蛋死死按住,用水泥把坑口给封死了!
他双目失焦,直勾勾地瞪着帐篷顶,嘴里无意识地喃喃自语:“八百里加急……你们……用八百里加急送一堆酒后屁话……”
孙伏伽一脸正色,无比郑重地纠正:“殿下,那不是屁话,是万世国策!”
李承乾缓缓闭上了眼睛。
毁灭吧。
这个世界,赶紧的。
累了。
……
长安,太极殿。
李世民正与房玄龄、杜如晦议事,气氛凝重。
核心议题,正是如何处置颉利可汗,以及如何安抚战后的草原各部。
这是一个死结。
“杀颉利,则草原诸部兔死狐悲,恐生后患。不杀,留于长安,终是心腹大患。”李世民揉着眉心,满面愁容。
房玄龄与杜如晦对视一眼,也是束手无策。
就在这时,一名禁军统领手捧一个盖着火漆的铜管,脚步急促如风,踏入殿中。
“陛下!鹰愁涧八百里加急军报!”
李世民心头一紧。
鹰愁涧?承乾!
那竖子又搞什么幺蛾子了?难道是那座炫耀武功的高塔塌了?
他一把接过铜管,抽出里面的帛书,展开。
一行龙飞凤舞的大字,直冲眼帘。
《奏请陛下:论北方长治久安及献俘大典之三重深意——臣等恭录殿下醉后真言》
李世民看得一愣。
醉后真言?
承乾又喝多了?还喝出了国策?这竖子!
他带着三分恼火,七分狐疑,往下看去。
“其一,‘镇魂碑’之策。殿下言,塔为‘坟墓’,意在警醒。献俘于塔下,非为炫耀武功,实为埋葬突厥狼子野心,立碑镇魂。令草原万代,永记与大唐为敌之下场……”
李世民的呼吸,微微一顿。
这个说法……有点意思。
他继续看。
“其二,‘雷霆手段’之策。殿下醉言,‘杀之当球踢’。此非残暴,乃大魄力!意在警示我等,对颉利此等元凶,断不可存妇人之仁。杀,则一劳永逸,以其头颅震慑宵小,绝其复辟之念……”
李世民的眼睛,骤然亮了!
这话糙,理不糙!
这简直说到了他心坎里!身为帝王,他何尝没有过这种杀伐决断的念头,只是碍于“仁德”之名,迟迟未决。
而当他看到第三条时,整个人的身体猛地绷直!
“其三,‘长治久安’之策!殿下醉问‘留着他,等着他儿子孙子再来反吗’,此乃万世之问!其破局之法,在于‘以夷制夷,分而化之’!将归降部族,化整为零,分迁各处,册封不同首领,使其互不统属,相互牵制!再以贸易、通w婚、官爵为缰绳,使其利在我大唐,而非草原一统!如此,则草原永为棋盘,我大唐,方是那执棋之人!”
“好!”
一声爆喝,宛如平地惊雷,炸响在太极殿中!
房玄龄和杜如晦被吓得一个哆嗦。
只见他们的皇帝,大唐天子李世民,手持帛书,手臂因为极度的激动而微微颤抖。他的脸上,震惊、狂喜、乃至一丝作为父亲的无上骄傲,交织成一种近乎狰狞的狂态!
“好一个‘镇魂碑’!好一个‘雷霆手段’!”
“好一个‘以夷制夷,分而化之’!”
他一把将帛书狠狠拍在御案上,双目迸发出骇人的精光,在殿内来回踱步,如同 caged猛虎。
“朕与玄龄、如晦,商议数日,百思不得其解!朕的承乾,朕的太子,竟在醉梦之中,为朕,为我大唐,一言定下了百年国策!”
房玄龄和杜如晦骇然失色,连忙凑上前,拿起那份奏疏飞快浏览。
越看,两人脸上的血色就越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羞愧和狂热的潮红。
从政治象征,到军事威慑,再到长远布局!
三策环环相扣,层层递进,一套完美到令人窒息的解决方案!
“陛下!”杜如晦的声音都在发颤,“此策若成,北境百年无忧!太子殿下之远见,臣等……拍马难及!”
房玄龄更是老脸通红,躬身长揖:“臣等还在纠结于杀与不杀的皮毛,殿下却已洞穿了长治久安的根本!圣明!太子殿下,真乃天纵圣明啊!”
李世民听着两位心腹的惊叹,胸中那股骄傲与狂喜,几乎要炸开!
他原以为,承乾只是在奇技淫巧上有些天分。
他从未想过,自己的儿子,在治国的大略上,竟已走到了如此恐怖的高度!
醉后真言?
不!
这不是真言,这是天授!是上苍借承乾之口,点化于他这个大唐天子!
“摆驾!”
李世民猛然转身,眼中燃烧着前所未有的火焰。
“朕,要亲赴鹰愁涧!”
“朕要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让承乾,给朕,给满朝臣工,好好讲一讲这个万世国策!”
“朕还要亲眼看看,那座即将埋葬突厥国运的‘镇魂碑’,究竟是何等的宏伟!”
他等不及了。
一个时辰,一刻钟,他都等不及了!
他要立刻见到那个让他骄傲到浑身战栗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