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乾的病,一“病”就是十天。
这十天,他活得像在地狱里渡劫。
每天准时送达的三碗汤药,那种苦味仿佛能从舌根一路钻进天灵盖,让他每次喝完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当场去世。
为了让“病情”更加可信,他还必须强行扮演一个食欲不振、精神萎靡的重病号。
称心偷偷藏在袖子里带来的烤鸡腿,他也只敢凑上去,用尽全部的自制力,仅仅吸一口那销魂的香气。
不敢吃。
一口都不敢。
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清瘦了一圈,配上那张无精打采的脸,活脱脱就是一副“为国操劳,积劳成疾”的悲情模样。
这副尊容,让每天前来探病的李泰,愈发坚信了自己的判断。
看!
皇兄为了磨砺我的心性,为了教会我戒骄戒躁,竟不惜以苦肉计折损自己的龙体!
李泰心中翻涌着感动,只觉得浑身都是用不完的干劲。
他将承乾渠和海港的事务处理得滴水不漏,每天雷打不动地抱着一摞厚厚的文书,来到李承乾的病床前。
名为请示,实为汇报。
李承乾连眼皮都懒得抬,每次都只是虚弱地挥挥手。
“你……看着办就好……”
这句话落入李泰耳中,自动翻译成了“放手去做,为兄信你”的无上信任与托付。
孙伏伽和杜构更是心疼得老泪纵横,不止一次劝谏,求李承乾不要再“耗费心神”,务必安心静养。
李承乾觉得,自己迟早要被这群脑补能力突破天际的家伙给活活逼疯。
他现在唯一的念想,就是一个字——拖。
拖到这群人失去耐心。
拖到父皇李世民的圣旨抵达扬州,把他召回长安。
只要能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让他干什么都行!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他只想当个与世无争的安静病人,麻烦却偏偏要自己撞上门来。
这天深夜,李承乾刚捏着鼻子,视死如归地灌下那碗能苦穿灵魂的汤药,正准备拥抱自己心爱的枕头,帐篷外却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诡异响动。
“谁?”称心警觉地低喝。
帐外的人影明显吓了一大跳,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声音带着绝望的哭腔。
“殿下!太子殿下!求您救救我们吧!”
那声音苍老沙哑,还夹杂着几个年轻人压抑的啜泣。
称心正要呵斥驱赶,李承乾却皱起了眉。
“让他们进来。”
称心挑开帘子。
三个衣衫褴褛、满身浓重鱼腥味的人,几乎是手脚并用地连滚带爬冲了进来。
为首的是个头发花白的老渔民,身后跟着两个皮肤黝黑、眼神惶恐的年轻人。
他们一进帐,二话不说,就对着床上的李承乾砰砰磕头。
额头撞在坚硬的地面上,发出令人牙酸的闷响。
“殿下!活菩萨!求您给我们这些贱民做主啊!”老渔民泣不成声。
李承乾缓缓坐直了身子,一种不妙的预感攫住了他的心脏。
“别急,慢慢说,到底怎么回事?”
老渔民颤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破旧的瓦罐,双手举过头顶。
瓦罐里,是半罐已经凉透的鱼汤。
“殿下,这是我们东海渔村最好的石斑鱼熬的汤,听说您病了,我们……我们这些穷哈哈也凑不出什么好东西,就想给您送碗汤,补补身子……”
李承乾看着那碗卖相极差,甚至有些浑浊的鱼汤,心里却莫名被触动了一下。
老渔民抹了把脸上的泪水和鼻涕,声音哽咽。
“殿下,我们都知道您是好人,是心疼我们老百姓的活菩萨!您要建海港,那是天大的好事,我们打心底里支持!可是……可是底下那些官爷,他们……他们欺上瞒下啊!”
“他们嘴上说得好听,是请愿,是咱们渔民自发献出土地!可实际上,他们是拿着刀子,逼着我们按手印画押啊!”
另一个年轻人情绪激动,抢着说道:“他们给的那点补偿,连我们买一条新渔船都不够!那片渔场是我们祖祖辈辈活命的根本,没了渔场,我们几万口子人,难道真去喝西北风啊!”
“我们去找过扬州的官府,话没说上三句,就被打出来了!我们想去找魏王殿下,可守门的兵爷说魏王殿下日理万机,只见大商人,不见我们这些穷鬼……我们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才斗胆深夜来叨扰您。”
“殿下,您之前十倍抚恤灾民,这份恩情我们都记着!求您,再为我们做一次主吧!”
三个人说完,又开始疯狂磕头,压抑的哭声在帐篷里回荡,充满了绝望。
李承乾的眉头,死死拧成了一个疙瘩。
他原本以为,“三万户请愿”只是李泰为了拍自己马屁,联合地方官搞出来的面子工程。
现在看来,事情的性质,远比他想象的还要恶劣。
这哪里是什么面子工程?
这他妈是明火执仗的抢劫!
一股无名之火,在他胸腔里轰然炸开。
他想当咸鱼,他想躺平,他不想管任何破事。
但这绝不代表,他能容忍有人打着他的旗号,去敲骨吸髓,欺压这些最底层、最无助的百姓!
这已经不是让他去不去主持奠基大典的问题了。
这是在掘他“仁德太子”的根!
虽然这个名声他压根不想要,但如果这个名声要用百姓的血泪来铸就,那他宁可亲手砸了它!
更重要的是……
李承乾的脑中,一道电光石火般的灵感,骤然划破夜空!
这……
这简直是天赐良机啊!
项目执行出了这么大的纰漏,欺压百姓,强占土地,这要是捅出去,别说奠基大典了,整个海港项目都得立刻停摆,接受彻查!
这不就是我梦寐以求的,让整个项目黄掉的最好理由吗?
“岂有此理!”
李承乾猛地一掌拍在床沿上,声若洪钟,中气十足,完全不像个病人。
他瞬间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连忙捂住胸口,用尽毕生演技,剧烈地咳嗽起来。
“咳咳……岂有此理!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有此等……咳咳……鱼肉百姓之事!”
他一边咳得撕心裂肺,一边“义愤填膺”地低吼。
“称心!”
“奴婢在!”
“立刻去,把魏王给本宫叫来!不,把孙伏伽和杜构,也一并给本宫叫来!”
“本宫倒要亲自问问,这江南的天,究竟是谁的天!”
李承乾的声音里,充满了被刻意压抑的“雷霆之怒”。
这愤怒,一半是为眼前这几个可怜的渔民。
而另一半,则是为自己即将到来的“解脱”,而感到的无边狂喜!
只要把事情闹大,他这个“重病在身”的太子,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宣布:因地方吏治腐败,民怨沸腾,海港项目即刻暂停,择日再议!
到时候,奠基大典泡汤,他也能顺理成章地滚回长安,继续他伟大的咸鱼事业。
完美!
看着眼前这位面色苍白(饿的)、身形消瘦(馋的)、却依旧为了百姓而勃然大怒(兴奋的)的太子殿下,老渔民三人感动得热泪盈眶,浑身颤抖。
活菩萨!
这才是真正的活菩萨啊!
没过多久,李泰、孙伏伽、杜构三人便脚步匆匆地赶了过来。
一进帐篷,看到跪在地上哭成一团的三个渔民,再看到李承乾那张“盛怒之下,心痛至极”的脸,三人心里齐齐咯噔一下。
“皇兄(殿下),深夜召见,所为何事?”李泰率先开口,心中已然有了不好的猜测。
“所为何事?”李承乾发出一声冷笑,抬手指着那三个渔民,“你,亲自问问他们!”
老渔民当即把刚才的血泪控诉,又声泪俱下地重复了一遍。
话音刚落,李泰的脸色瞬间阴沉得能拧出水来。
孙伏伽和杜构更是面如死灰,冷汗浸透了官袍。
“混账!”
李泰猛地一跺脚,一股骇人的杀气从他身上迸发而出。
“底下的人,竟敢如此胆大包天!欺上瞒下,败坏皇兄声名!该杀!”
他立刻转身,对着李承乾深深一躬。
“皇兄,是小弟失察之过!小弟立刻派人,将扬州主理此事的地方官,以及那些为虎作伥的豪绅,全部拿下,明正典刑!”
李承乾心里乐开了花,脸上却是一片冰冷的失望。
“拿下?杀了?”
他缓缓摇头,语气里带着一种刺骨的疲惫。
“杀了他们,百姓被强占的土地就能回来吗?百姓受的委屈就能平复吗?”
“本宫当初提出海港计划,是为了利国利民!不是为了让某些人借机中饱私囊,欺压良善!”
他深吸一口气,用一种斩钉截铁的口吻,下达了他认为可以终结这一切的命令。
“传本宫的令!”
“东海新港项目,即刻起,全面暂停!”
“所有涉及土地征用的事务,全部推倒重来!没有得到本宫的允许,谁敢再动百姓一寸土地,谁敢再提‘奠基’二字,就是与本宫为敌!”
“本宫乏了,你们都退下吧。”
说完,他便决然地重新躺下,拉过被子,背过身去,留给众人一个心力交瘁、不愿再多言的背影。
帐篷里,陷入了一片死寂。
李泰、孙伏伽和杜构,呆立当场,宛如被天雷劈中。
他们死死盯着李承乾那看似疲惫、实则无比决绝的背影,脑海里掀起了滔天巨浪。
这一刻,他们悟了。
彻彻底底地悟了!
太子殿下这哪里是要暂停项目?
这分明是在借题发挥!是在行霹雳手段,施刮骨之毒!
他不是要放弃这个伟大的计划,他是要亲手“净化”这个计划!
他要用最强硬、最不容置疑的姿态,向全天下宣告——他李承乾的项目,容不得半点污秽!他宁可将一切推倒重来,也绝不容忍任何对百姓的欺压!
“谁敢再动百姓一寸土地,就是与本宫为敌!”
这是何等的气魄!
这是何等的担当!
这才是真正的王者胸襟!这才是真正的仁德之心!
李泰的身体,因极度的激动而微微颤抖。
他明白了,这才是皇兄给自己上的,最重要的一课!
“道”的完美,必须有“术”的纯洁来保障!任何执行层面的瑕疵,都是对“道”的亵渎与背叛!
皇兄不是在考验他。
他是在教导他!
“小弟……明白了!”
李泰对着李承乾的背影,用一种近乎宣誓的语气,郑重地、一字一顿地说道。
然后,他猛然转身。
双眼中,杀机毕露。
既然皇兄已经划下了道,那么他,就要做那把最锋利、最无情的刀!
扬州官场,要地震了!
而背对着他们的李承乾,正躲在被子里,嘴角疯狂上扬,几乎要憋不住笑出声来。
吵架了,闹翻了,项目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