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悠去哪里了?
黑妙妙2024-08-12 19:0111,042

  7

   余幼安被警察带走了。

   彼时是2024的3月初春,空气里有一股稀薄的冷意。阶梯教室里,扩音器里缓沉的人声,和木门开阖的吱呀声相撞。她在大庭广众之下,众目睽睽之中,被一群警察围猎而去,满座的学生一片哗然。

   审讯室里静寂异常,外边的世界被阻隔开来。余幼安从未曾想过,她体面斯文的人生里,也会有面对牢狱之灾的时候。她似乎知道些什么,又好像全然不知。

   她在心里一遍遍地篦过往日的细节,试图翻查出其中的疏漏。时间密密地流逝,她保持着端庄的姿势,腿上下交叠,前后相勾,手掐成拳贴在膝上,即便躯体僵硬难受,也不肯松懈。

   被晾了足足三个小时后,门轻轻一动,终于是有人来了。一个头发微卷、满面倦色的男警员,坐在了她的对面。对方的语气一反常态的客气,甚至简明扼要地说了下扣留的原因。

   是一起情感诈骗案,涉案金额高达七百万,受害者是她的学生颜盼,嫌疑人已经卷款潜逃,而这个人正是她的另一个学生——游悠。

   “是不是哪里有误会,这不可能。”

   审讯室的灯光有些发涩,照得人的表情飘飘摇摇。余幼安仿佛是听到了什么故事新编一般,脸上透着匪夷所思,又夹杂了几缕迟滞。只是,那双攥紧发颤的手,却在无人知晓的暗处,一点点地松开来。

   警员按例询问:“你和颜盼是什么关系?”

   “师生,她是我2022级的研究生。”

   “游悠呢?”

   “也是我的学生,2023级的。”

   “他俩是情侣关系吗?”

   “我不知道。”

   “你怎么会不知道?”

   “我该知道吗?老师是无权干涉学生的私人生活。”

   警员顿了一下,意味深长地看着她,“我们走访了颜盼的同学,她平时不太跟人来往,她的事基本上都是一问三不知。不过大家反映她和你关系非常好,大小事都跟你讲。”

   余幼安的眼睛微微鼓动,语气却异常平静:“恋爱的事情例外,你们,不太了解小女孩了。”

   警员话锋一转,“那她的家庭背景,告诉过你吧。”

   余幼安拍了下口袋,习惯性去摸烟,手却触了空,她思索几秒后回答:“说过,深三代,家里的公司在科创板上市了。”

   “你有跟别人提过这件事吗?”

   “有。”

   “跟谁提过?”

   “游悠。”

   男和女,情动时说过的话,只以为是给彼此添点情趣。谁会在意,对方是不是另有谋算呢?

   警员压下笔杆,问询到此就结束了。比起那漫长3个小时的等待,它快得有些不可思议。

   余幼安从派出所出来时,太阳已经西垂了。宋奚站在前坪的空地前,他微微躬着背,一只手横在胸前,另一边捏着根点燃的烟,他的面目又平又稳,甚至不比看到异形病变的片子,要来得有情绪些。

   他看见余幼安,迎上来说:“回家吧。”

   “你不问我,出什么事了吗?”

   “回去再说。”

   怎么样?好不好?这些安慰的话一概是没有的。余幼安忍不住想,这婚结得有什么意义呢?

   要是当时,自己的脑子清醒一点,不答应那个变态的要求就好了。

   二十出头的时候,余幼安的规划是当一名小说家。小说是多么宽容的载体,再复杂幽暗的人性也能完全消化。她家境优渥,没有什么顾虑。一路念到比较文学的博士,到头来却发现,小说家既要通人性,又要能无情地抽身。

   可她偏偏不能,漩涡出现的时候,她的爱恨总是卷成了一股龙卷风。

  

   8

   人在缓过神来,发现自己被算计时,总是迟了一步。

   余幼安28岁时,博二在读。博士论文的压力,如泰山压顶,镇得人不太想活。赶论文的那几周,她在文创园的一家咖啡馆,专门包了个卡座。十点开业,她来;二十一点打烊,她走。就跟上班打卡的牛马一样,憋屈极了。

   咖啡馆的角落,还瑟缩着另一匹牛马。证件和文具堆在桌角,应该是附近医学院的学生。他看起来精神状态不太好,泪沟滑到了内颧骨,黑眼圈就没有消下去过。他手里翻的医科书籍比砖头还厚,好像一个失控,就能把人拍死的感觉。

   牛马和牛马之间,有一种奇妙的引力。余幼安缓神的空隙,总会瞟一眼对面。她有些异怪地想,早晚得疯一个,要是对方先疯一步,她就要当第一个拨120的人。

   这份隐蔽的心思,勾引着她持续地窥探。直到有一天,她抬眼的时候,对方正定定地打量她。

   很多时候,人就栽在了对视上,如果能克制住好奇心,哪来那么多要死要活,拥有平静又无聊的人生,怎么就不好了。偏偏就是那两道视线,一个恰恰好的交汇,带着暧昧的探索,在人来人来的咖啡馆里,肆无忌惮地勾缠在一起,各种意味都明了了。

   三两分钟的时间,对面的男生猝然地把头垂下去,他把手里笨重的书本缓缓合上,开始站起身来收拾东西,一副将走未走的样子。余幼安像是得到某种暗示,猛地一抡手,把桌上的工具都扫进了她昂贵的手袋里。接着就亦步亦趋地跟着男生,出了咖啡馆。

   屋外是深秋,南方城市的季节并不分明,没有极冷和高热的刺激,总是缺点劲。上海都在飘雪粒子了,这边路旁的树都是绿的,还夹杂着斑斓的花草。

   两个人一前一后,隔了三四米远的距离,不紧不慢地走着。进了地下通道,出了陌生小区,再进了银行大厅,又出了饭馆后厨……先是些嘈杂的场合,然后开始在禁区擦边了。

   他在每个地方进进出出,却只是虚晃一枪,好像是一种服从测试,就看余幼安会不会跟上来。

   余幼安何止跟上了,她甚至有些兴奋,像嗅了鱼腥气的三花猫。

   这样弯弯绕绕了几圈,那个男生忽然立住了,他右手边是一家情趣酒店,他转过身来,盯着余幼安问:“睡吗?”

   “这么直接吗?”

   “我观察你很久了。”

   “咖啡馆的客人这么多,你观察我干嘛?”

   “你对我有兴趣。”

   余幼安哽了一下,她常年被男生搭讪,对自己的魅力了若指掌。她以为多少会听到两句恭维之类的话术,却没料到对方单刀直入,杀得她猝不及防。

   余幼安静了静,有些无奈地回:“就算有点兴趣,一上来就喊我睡觉,是不是冒犯了点。”

   “因为你压力大,我也压力大。”

   一句两句,把她的心思揣摩得明明白白,要么是情场高手,要么辅修了心理学,但这些都不重要。余幼安笑了笑,跟着他进了酒店。

   去到房间里,她散开头发,卸掉自己的外套,坐在了床头等洗澡。余幼安是真的很美,修长匀称的身形,一身白肉泛着莹莹的光泽,凌乱的头发遮了半边眉眼,有种又懒又颓的迷人感。

   她握着手机,准备放首歌时,对方像条鱼一样梭过来,在她眼睛上亲了一下。余幼安有些愕然,却并没有问什么。只是对方的脸,在她眼睛里清晰起来。典型中部地区的长相,圆润的脸型,略扁平的五官,凑在一起显得温和秀气,常年考学的压力,覆了一层书卷味,这便是宋奚了。

   宋奚在床上很卖力,花活不断,也有服务意识。他很清楚是自己的运气好,捕猎到了余幼安,更加铆足了劲地表现,试图牵绊住这个人。一场觉睡完,留了颇多余味,又约定了下一次的时间。

   人一旦有了发泄的渠道,便不觉得生活难捱了。余幼安日常写论文,得空就和宋奚痴缠在一起,他们日渐地熟悉起来,该玩的新鲜招数也一个没落下。

   余幼安是攻日本文学的,对虐恋多少是有些偏好。那天夜晚,两个人完事之后,双双平躺在床头,宋奚在抽烟,她从包里抽出一本谷崎润一郎的《春琴抄》,用日语念给宋奚听。

   “这是个什么故事?我听不懂日语的。”

   “富家盲女和她的仆人,畸形的爱恋。”

   “你是喜欢这种吗?”

   “我大概有些边缘人格倾向,太正常的情感满足不了我。”

   “那我们试试?”

   “试什么?”

   “虐恋游戏。我是S,你是M。我说的事情,你都需要遵守。”

   余幼安偏头看着他,宋奚的眼睛被床头灯映得发亮,两个人无声地对峙着,良久之后,余幼安笑了起来,她说:“可以。”

   那是一段完全跳脱在道德之外的日子,一开始是在医学院的男宿舍乱搞;后来是标本室;再后来在高潮的时候,给前任打电话……余幼安扮演着自己的角色,对宋奚近乎变态的要求,都一一地践行。

   该玩的都玩尽,该破的尺度都破开,人生又陷入新的虚无时,宋奚忽然说:“要不,我们结婚吧。”

   余幼安答应了。

   按理说,以她的家境,是不可能和宋奚结婚的。可这对一个高边缘人格来说,掺杂着支配和受虐的求婚,怎么不算是一种浪漫呢?

  

   9

   余幼安带宋奚去见父母的那天,她爸风驰电掣地从外头的牌局赶回来。

   一进门目光就上下梭巡着宋奚,像扫描仪一样里里外外地看了个对穿。余爸爸是做大型建筑承建的,广州市的地铁就有他的手笔。他日常的精力就是用在和人斗智斗勇。宋奚是个什么来路,他一眼就看透了。

   余爸爸不动声色,指使着宋奚和余妈妈去做晚饭,他把余幼安拉到自己茶室,慢条斯理地泡好了一壶普洱,然后用长辈那种威严的口吻说:“他配不上你。”

   “哪里配不上?”

   “我看他那样,家里就是个穷的,你跟他结婚是要受罪的。”

   “他现在是医学博士,将来会当医生的。”

   余爸爸冷笑了一下,拿起他的建盏抿了口茶水,继续说:“你先搞搞清楚,他是医学生,还不是医生。他不攀个有钱的老婆,将来连三甲的门槛都迈不进去。”

   “你别这么说他,宋奚是有实力的。”

   “实力?我刚刚瞅着他,就是想探探他是不是有后劲。你看他那样,眼睛不聚光,额头平窄,嘴巴薄得跟刀片子一样。人都读到博士了咧,真有实力能是这副面相?来未来老丈人家,还畏畏缩缩的。”

   “爸爸,你别用算命的那一套来苛刻宋奚。”

   “我不是苛刻他,我是怕你吃亏。我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人是个什么东西,我太了解了。你看中的这个男的,是把他十成十的力气,都使在了你的身上啊。”

   余幼安忽然抬起头,定定地看着爸爸,她反问:“把力气都使在我身上,不好吗?”

   余爸爸怔了一下,“你决定了?”

   “嗯。”

   热水壶呜呜地响着,余爸爸拿着滚水冲茶,又把茶水泼到茶宠上,如此往复了三四遍,他似乎在思索着什么。茶室的窗户上盖了一层厚实的竹帘,室内的光线阴暗。四周的博古架上层层叠叠地积堆着茶叶和茶具,显得空间尤其的幽闭。水汽袅袅地扑在人脸上,即便是父女两个,也是看不太清楚彼此的表情。

   余幼安是有钱人家的独女,任谁都以为她是千娇万宠。可在她十四岁之前,她家只是惠州乡下的一户普通村民。基建大兴的那几年,她爸爸和大伯、二伯去承建工地。妈妈也随同过去,给男人们洗衣做饭,她被送到城里的小姑姑家寄养。

   小姑姑有自己的一对儿女要照顾,两室一厅的小房子也不够挪腾,她只好去学校里住宿。父母很少能来看她,偶尔打个电话,问问期中期末的成绩。大概也是有些愧疚的,总是给她汇钱,一次数万块,足够她买到学生想要的所有东西。

   十六岁的那一年,余幼安的父母忽然接到班主任的电话,让他们赶紧回来一趟。那语气严肃里又夹杂了一丝害怕,一听就是出了大事情。余爸爸一直追问怎么了,班主任却含含糊糊地回,见面聊。

   一家人两年不见,齐齐整整地聚在教师办公室,班主任把一张检查单按在办公桌上,“余幼安怀孕了。”

   余家夫妇瞬间僵住了,如同有一道雷电从头顶贯下来,整个人都反应不过来。

   缓了大概五六分钟,余爸爸像是想到了什么,小心翼翼地问:“是被欺负了吗?”

   余幼安摇头。

   “你别怕,胆子大点,有什么说什么,你爸今天站在这里,对你动过手脚的,你说一个,我打死一个。”

   “真的不是。”

   “那就是被谁骗了!”

   “也不是的。”

   “那你告诉我,你怎么会怀孕!你才几岁!”

   “我谈恋爱了。就这么简单。”

   在她的心里,谈恋爱而已,何必在意结果是什么呢?怀孕只是个意外。男生们追在她后面,她塞钱或者塞昂贵的礼物,换取短暂的热闹。爱恋这回事,不就是交换吗?

   余家夫妇咽下了这件事,帮她办好了退学的手续,先去医院做了引产,等上了两个月,再把她塞进了广州的好学校。此后,余幼安像是换个人,一直都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这件事便彻底翻篇,没有人再提过了。

   余幼安和宋奚结婚了。余爸爸花了大价钱,打点了人脉关系,把女婿塞进了三甲医院。一个是985的文学副教授,一个是三甲医院的放射科医生,怎么看都是体体面面的一对小夫妻,怎么看都羡慕。

   那么,婚姻是什么时候崩裂掉的呢?是从S和M的地位对调了开始。

   施虐者的魅力在于心狠,可一旦进入到婚姻关系里,彼此的利益捆绑在一起,便开始缚手缚脚。宋奚每蹭了一次余幼安的资源,他就会弱上几分。一开始,余家给他安排了工作,后来买了房买了车,再然后他出国进修的钱,他的西装鞋袜,家里的大小开支,无一不是用余家的钱。他那点可怜的工资,甚至不够喝几次酒。

   影像科的主任没两年就要退休了,副主任填上去,好多人争副主任的位子,宋奚想赢。副院长和余家有着千丝百缕的关系,他明里暗里跟副院长说过几次,对方的态度一直含含糊糊。每次一提起,副院长就敷衍他,“小宋啊,再等等,你还年轻。”

   直到婚后第三年的冬天,那天正巧是下班的时间,人流如雀鸟一般纷纷。副院长开着车在医院前坪等他。他语气热切地招呼他上副驾驶的座位,“小宋,晚上约了和你老丈人吃饭,你也跟着一起,到时候帮医院说说话。”

   “啊?我爸医闹了?”

   “诶,你说什么胡话呢?医院想搞个基金会,给那些交不上钱的患者家庭减减负,这不想找你老丈人这个财主化点缘。”

   “那好事啊。”

   “这么说定了哈,成了我给你记功。”

   吃饭的地方定在一家omasake的日料店,三个人坐在一个封闭的包间里。等上菜的间隙,他们说些有的没的,男人之间的瞎话。大多数时间是他丈人和副院长在谈怎么搞钱,他插不上话。等到开吃了,副院长从白色的手提袋里拿出一瓶茅台,谄媚地给余爸爸倒上一杯酒,“这是做公益,行善积德的大好事。你,活菩萨!”

   搞工程的人尤其迷信,听着活菩萨三个字,余爸爸捏着酒杯笑得眉眼乱动。宋奚看着此刻巧言令色的副院长,又想起往日里,他那副居高临下的傲慢面孔,心里产生了一股强烈的分裂感。

   而此时,副院长一偏头,冲着宋奚笑道:“小宋啊,你要是能让你老丈人捐点钱,给你们科室换套进口设备,你副主任的位置就妥了,你缺的部分,我想办法给你填上,我点到为止啊。”

   这句话被宋奚听进了心里,他低头握着那只细细的白酒杯,陷入了沉思。

   当天晚上,宋奚从情趣用品店拖了两大包东西回家。把家里的氛围好好布置了一番,各种前戏花活给余幼安使了一道。两人情绪上头时,他举着一根皮鞭,忽然就不行了。他的前途和命运都仰仗在这个人身上,他再也下不了狠手,硬不起心肠,他作为S的魅力烟消云散。

  

   10

   余幼安被学校停职了。

   那一边,从课堂上被警察带走的风波,刚传得人尽皆知;这一边,举报她违反师德,和自己的学生发生不正当关系的信件,就塞进了校长信箱。明眼的人都清楚,这就是冲着她去的。

   收到通知的时候,余幼安正坐在小区楼下的长椅上吃刺身拼盘。孟春的风把海鲜的气味扬开,小区里的流浪猫嗅着味道过来,蹲在她脚边喵喵地叫唤。她看着猫的眼睛,对彼此飘忽的命运起了一丝共情。她蹲下身来,拨了一半三文鱼分出去。一双脚忽然立在了她的视线里,有些斩钉截铁的味道。她慢慢地抬头一望,是她的学生颜盼。

   “余老师。”

   “你怎么来了?”

   “游悠在哪里?”

   “我哪里会知道。”

   “你别装了,你肯定知道他在哪。你和他的事,学校都传开了。”

   “你找他,是想拿回那七百万?”

   “我就想问问他,对我有没有哪怕一秒钟的真心。”

   余幼安怔住了,怎么都没想到,她想得到的竟然是这么个答案。她笑得有些无力:“七百万都不够你长脑子吗?”

   “余老师,不也一样吗?”

   到底是自己带出来的学生,迎面一刀,扎得又狠又准。

   “我真的不知道他在哪里,你也看到了我现在的处境,当得起身败名裂这个词了。”

   “你明知道他是什么路数,你为什么不说!”

   “你让我说什么?我和我的研究生搞到一起了?我人财两空?退一万步来讲,就算我告诉你了,你听完也只会有一个反应,你赢了我。”

   “我没有……”

   “人,何必自取其辱呢?我在你眼里,不过是个不甘寂寞的老女人而已。”

   颜盼被点破心思,一时语塞。她在余幼安面前,到底还是个小了十几岁,阅历和经验都不够看。要脸要自尊,诘问不成功,便心虚地准备跑路。颜盼临走之前悻悻地说:“那我再找找他。”

   春日的乱风兜头扑了过来,掀得余幼安满身狼藉,她撩了撩头发,从口袋里掏出烟,点燃后吸了一口,才慢悠悠地打开手机,看起了行政处给她转发的举报邮件。

   里面的照片应当是蓄意偷拍的,张张带彩。落日完全燃尽,最后一束天光映在余幼安和游悠的脸上,像一张糖纸一样,把海边的那个傍晚包裹起来。

   在审讯室的时候,余幼安说了谎。颜盼和游悠的事情,她何止是知道呢,她甚至是这段三角关系中,最隐秘的一环。

   那已经是去年的事了,颜盼从香港回来之后,她的头像换成了一只眯眼笑的柴犬,整个人散发着一股荷尔蒙上头的气息。

   她开始隔三岔五地找余幼安约饭。微信上,课堂后,甚至聊论文的空档。

   起初,余幼安还有些疑惑,可三两顿饭后,颜盼的心思就昭然若揭了。她三句不离游悠。他最近在做什么?他对什么感兴趣?他和哪个女生走得近?

   颜盼这个类型的富家女,不像那些没有见过世面的愣头青。游悠的人和履历固然是打眼,但周旋在她身边打主意的男人们,又有几个是省油的灯呢?她那种像飞蛾扑火一样的轴劲,唯一能解释得通的,就是游悠不着痕迹地做了些小动作,激起了她的胜负欲。

   男女之间的拉扯,说不清,道不明。言语、眼神、触碰……哪怕是深谙此道的余幼安也无法清醒地抽身,又何况是二十来岁、天真无畏的小小姐颜盼。余幼安沉默地观望着,竟然萌生出了一丝偷窥的乐趣。

  

   11

   11月中旬,广东终于不热了。

   颜盼想组织师门的人去汕尾的海边过周末,她先斩后奏地订好了民宿,约好了车辆,然后可怜兮兮地哀求余幼安:“余女士,去嘛,去嘛!费用我都付完了,就等你点头了。”

   “你是想约游悠吧。你绕这么大一圈干嘛呢?”

   “追他的女孩太多了,单独约不出来的。”

   “你就把主意打我头上来了,还拉了这么大一帮同门去做配。”

   “话不要说得这么难听嘛,就不能是我请大家玩一次,哦……不能我请,只能挂你名字。”

   余幼安没有说话,颜盼于是娇娇地卖乖,“余女士,你看多好!你还有人赞助搞团建。”

   “行,我回头通知一下,去玩吧。”

   通知发进师门群里,学生开心地回应着。颜盼在群里统计大家的上车地点,她会安排司机去接人。余幼安连连称忙,表示自己会开车过去,到时候吃个饭就要赶回来工作。

   群里还在来回闹腾着。余幼安握着手机,摘了眼镜拧了拧鼻梁。她还残存了一丝理智,不打算凑这场热闹。和自己的学生发生过越界的行为,已经够离谱了,倘若还拉上另一个学生变成三角关系,那就真的是道德沦丧了。

   游悠隔了许久才冒头,他那天有排练,会直接从排练室出发去海边。颜盼瞅准机会,大胆地问排练室的位置,积极地表示会让车辆去接他,而游悠那边却再也没有说过话。

   余幼安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她点开来看了一眼,是游悠单独给她发了消息,但又撤回了。余幼安盯着手机,她想问问有什么事?心里反复了片刻,就放弃了。她年轻一点的时候,被许多的人觊觎,看多了这些欲言又止若即若离的套路,她已经不想再被捕猎了。

   出发的那天,天气好极。办公室的窗户上,树影颤颤地抖动着。余幼安磨磨蹭蹭改完论文,估摸好时间后,才慢吞吞地开车。广州到汕尾要三个半小时的车程,按照她的盘算,赶到后花上一个小时维系一下师生情谊,然后就可以走了。可她到达民宿时,她的学生们却还堵在路上。她无奈地在预定的套间里,找了张床现行睡下了。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屋子的白墙上,映着金亮亮的光斑,她在静幽幽的房间里躺着,听着墙壁后面沙沙的海浪声。房间外的传来开门声,余幼安喊道:“颜盼,是你们来了吗?”

   客厅响起窸窣的脚步,却没有人回应她。余幼安警惕地起身,又喊了一声:“是颜盼吗?”

   房间的门把锁一动,一张熟悉的脸,从门的缝隙间被慢慢地拉开,是游悠。

   高低的视线在空气里拧在了一起,两个人无声息地探询着,谁也不肯先开口。

   气氛渐渐起了些尴尬,余幼安于是干问道:“你才来。”

   “他们在路上堵了一会,快到了。”

   “哦。”

   “余幼安。”

   “嗯?”

   “接吻吗?”

   “怎么,《悠长假期》看上头了是吗,还学起木村拓哉了。”

   “我没有看过《悠长假期》,那对我来说,太老了。”

   “哦,对不起。”

   “你紧张了是吗?”

   “不是!”

   余幼安噎住了,一时不知道如何接下这句话。而对面的游悠忽然越了过来,握住她的肩角,低头亲了起来。对视也好,接吻也好,都是太令人愉悦的事情。她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她偏好的仅此而已。

   游悠散下她的头发,解开她的外衫,她就那样瘦伶伶地裸露着。海边的夜晚有些冷,她皮肤上浮起一层细细的疙瘩,没有戴眼镜的面庞上,她的视线失了焦点,有些无措和不安。

   游悠紧紧地抱着她,从耳朵开始,到侧颈,到胸脯,一路细细密密地亲吻下来。此时此刻和彼时彼刻,是那么的不同。克制和沉沦的思绪在她的脑子里天人交战,形成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情绪,

   门外传来了嘈杂声,是她的学生们来了。大家走进了客厅里,踢踏的脚步声,嘴里嘟嘟囔囔的吵闹声,在空旷的四下平地而起。

   “快快快,安排晚饭,都快饿死了。”

   “我去催老板。”

   “诶,余老师到了吗?”

   “没看到啊,也没回信息。”

   “游悠也还没来呢。”

   “那我给他们打个电话看看。”

   学生们的对话,清晰无比地传进余幼安的耳朵里。她像只受惊的动物一样,惶惶不安地想要推开游悠,游悠按住了她的手,让房间里的所有声音都隐没在了海浪之下。

  

   11

   海边的照片到底是谁偷拍的?

   余幼安有过猜测,但不太确定。直到宋奚把她约到律所,要谈离婚和财产分割的事项。

   律所的会议室是冷白色调,显得硬朗且肃穆,夫妻两个面对面坐着,像是马上要打辩论赛一样的紧张。宋奚穿着一身黑色的西装,把脸刮得平平整整,收拾得格外干净精神。他站起身来,握着一沓照片,一张一张地摊在桌上。余幼安看着熟悉的场景,熟悉的人,有些哀伤地笑了。

   “向学校举报的也是你吧。”

   “是。”

   “你就这么恨我吗?”

   “你这么问不可笑吗?哪个当老公的,能忍得了自己的老婆在外头胡作非为。”

   “那不是因为你不行了吗,我也是个人,三十多岁,有欲望,有时间,我为什么不能干点让自己高兴的事。”

   “余幼安!”

   “怎么,我说错了吗?当初你和我是为什么结婚的,你忘了吗?你现在觉得被戴了绿帽子,自尊心不平衡了?”

   “自尊心?那东西我早就没有了,你以为游悠这号人物是怎么冒出来的?”

   “你什么意思?”原本还有些激动的余幼安,忽然就平静了下来,她往椅背上一靠,像是要听八卦故事一样的好奇。

   宋奚有些意外,但依然咄咄逼人道:“你就不好奇,他怎么就这么符合你对男人的审美,简直就是踩着你的标准来的。”

   “怀疑过,但没放心上。”

   “是啊,美国华裔,南加大毕业的,他那谈吐和举止,是不是看起来非富即贵。你们女的哪里会设防,真的太好糊弄了。他家不过是个在美国农村开中餐馆的,南加大每年八万刀的学费,全都是贷款去读的书。别的本事没有,陪有钱女的谈恋爱吃软饭,倒是个一等一的好手。想必你深有体会吧。”

   余幼安还是第一次听说起游悠的底细,她缓缓抬头,看着头顶的白灯,视线被晃得有些模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宋奚继续说道:“我当年在匹兹堡进修的时候,就在华人圈里听到了这么号人物,我费了老大的劲才找到他,花钱送他去读你的研究生。我的工资和奖金,还有你爸给的股票,可全投资到他身上了。不对,是投资到你身上了。”

   屋子里一片静寂,宋奚死死地盯着余幼安的脸,可是他期待的失魂落魄、愤怒不安,却是一点儿也没有。她平静得不像话,仿佛这些事都已经过去了。

   好久之后,余幼安才问他:“你做这些,就是想钓我出轨,然后取证离婚吧。想逼我净身出户。”

   宋奚咬牙切齿道:“哪能这么便宜你,净身出户才损了你几个钱,你爸的资产我早盘算过了,多少个亿,防我跟防贼一样。我要的是你身败名裂,在学术圈彻底臭了名声。”

   “宋奚,你这些年是真攒了不少怨气。我爸当年的话,真是一语成谶。”

   “你怎么会知道这种仰人鼻息的滋味。”

   “那我问你,你当年挑中我结婚,不就是冲着这份仰人鼻息的富贵来的吗?做人不能既要又要。”

   “你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呢?”

   “我们离婚吧,我同意了。”

   “财产怎么分。”

   余幼安望着宋奚的脸,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容,“宋奚啊,你千算万算,算漏了一条。这几年建筑行业不景气,我爸拿了我的账户在倒腾,我名下现在全是债务,那点婚内财产怕是还不够填债的。离婚可以,你想分钱也可以,但是债务是不是应该共同承担一下?”

   “你!”

   一张长桌把夫妻俩隔成了楚河汉界,宋奚到此刻才发现,他那个娇娇弱弱的妻子,从来都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她从一开始就釜底抽薪,然后沉浸般地看着婚姻的变化,却在关键的时刻跳反,一刀刮了自己的一层皮。

  

   12

   游悠到底去哪里了呢?

   全世界的人仿佛都在找他,学校联系了他在美国的家人,可那边对他的失踪好像习以为常。

   2023年的12月,广州冷得不可思议。气象预报说是几十年一遇的寒潮,大家对三十年还是五十年没有概念,只知道湖广交界的韶关也结起了一层厚厚的冰挂。宋奚去外地参加学术会议了,余幼安便堂而皇之地把游悠带回家。

   余幼安家的阳台是一整面玻璃墙,正对着广阔无垠的珠江,河流无波无浪地流淌着,四下的灯光璀璨,衬得这二人世界尤其的静好且浪漫。屋内的空调开得足足的,余幼安靠坐在沙发上,黑胡桃木的茶几上摆着些威士忌,她喝得眼镜上都起了层薄薄的雾,迷迷离离的。

   游悠在弹她的施坦威,从一个曲谱弹到另一个曲谱,她只依稀辨得出来,大概是爵士的,又或者是摇滚的。她并不那么擅长音律,买了架贵钢琴,只是为了当一个别人没有的摆件。她想着,总是要和那些收藏贵包的女人区隔开来。

   “来,给你弹一首我自己写的歌,收山之作。”

   “收山?”

   “乐队搞不下去了。”

   “为什么?”

   “你也知道,就是个小打小闹的乐队,没什么名气,出去跑场连路费和住宿都要倒贴。队里几个成员家境也不是特别富足,这会都已经在找工作了,就想着不如算了。”

   “不可惜吗?你很有些搞音乐的天赋。”余幼安这话编得连自己都不信,天赋不天赋这种事情,她根本品不出一二。她从小就五音不全。她只是能把那些音乐的知识硬背下来,和人谈论的时候不露一点破绽。一定要说有什么可惜的,是游悠若是不当乐手了,他的吸引力就弱了一大截。

   游悠轻轻缓缓地叹了口气,像猫的尾毛一样卷着人的小腿,蹭得人心也忍不住软了几分。余幼安斟酌了片刻,喝了一口辣酒,呛得气息翻涌,她带着酒劲说道:“别算了,我给你钱。”

   余幼安给了游悠420万,那是她手里所有的流动资金。她爸这几年的资产缩水得厉害,捏在手里的几个楼都成了烫手山芋。还有一些欠款不想还了,便使劲造了些假名目,把该抵押的抵掉了,该卖的卖掉了。而仅有的这些钱,是她悠闲日子的保障,她当投名状一样送给了游悠。

   她是真的爱游悠吗?她也问过自己这个问题,可这种似真似幻的恋爱感,和他这个人本身,好像并不能剥离开。所有的感觉都有退潮的那天,但在此之前,就一并攥在自己手里,也不是不好的。

   隔天,游悠去长沙演出了,临走之前信誓旦旦地保证,要回来一起过圣诞。长沙正在下暴雪,厚厚的积雪压垮了满山的香樟树,城市的街道上横斜着树木的残肢断臂。游悠不断地给她发来这些照片,像是一张张异地的明信片飞了过来。余幼安正在上课,偶尔回讲台上,斜一眼这些信息,有一种铺天盖地的甜蜜。

   课堂上,有人忽然惊道:“哟,游悠这是恋爱官宣了?”

   众人纷纷去翻手机,“嚯,是颜盼啊。”

   余幼安面无表情地回到讲台,她面向黑板,点开手机的朋友圈。游悠刚刚发布的朋友圈,攒齐了9张照片,他的,颜盼的,单人的,双人的……白茫茫的雪天之下,年轻的气息好像要喷薄而出。余幼安握着手,无声无息地笑了。

   最后一次见面,是圣诞节的夜晚,在余幼安早早选好的郊区小屋。两个人在幽暗的房间里对峙着,余幼安慢慢地脱掉自己的外衫,露出匀称纤长的身体,“睡完最后一次,以后你不欠我,我不欠你,我们两清。”

   “你怪我吗?”

   “说什么蠢话,感情游戏就像是赌博,有赢就有输,后果自负而已。”

   郊区的夜晚,浓稠且静谧。游悠迎上去,猛烈而痴迷地亲吻着她。余幼安拿出一根红色的绳子,“我从来都捆不好那个结,我要在你身上试一试,我到底有没有份狠劲。”

   她的脸微扬着,在微弱的室光之中,有些惨淡的白。倘若是拒绝她邀请,她应当是会心碎的。游悠摸了摸她的头,答应了。

   余幼安捏着绳子,沿着他的身体,一寸一寸地丈量,一点一点地索绳。她真的是不擅此道,捆得乱七八糟的。她的手慌乱地忙碌着,似乎为了打破尴尬,她说:“游悠,遇见你很高兴。”

   “我也是。”

   话说完,游悠脖子上的最后一个绳结锁死。余幼安一手扯着绳,一手举着刀,像个胜利女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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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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