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是哪一步犯了蠢呢?
余幼安是在课堂上被带走的,一百多人的选修课,她正讲到日本文学中的畸恋。教室的木门被推开,四个警察鱼贯而入,径直走到余幼安面前将她铐了。
派出所的审讯室,狭长而幽闭。余幼安端端地坐在简陋的单人桌椅前,四周墙上贴着大幅的标语,冷莹莹的灯光,冷森森的温度,刻意营造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寻常人踏进这样的审讯室就慌了,而余幼安在这里被撂了三个多小时,没有一个人来搭理过她,这种攻破心理防线的手段,对余幼安已经生效了。
她掐着手,在脑子复盘着整件事情的每一个细节,一直回溯到了最初。
1
人,多少得有点见不得光的阴暗面,才像是个正常的人。
余幼安的手机里装了两张电话卡,主号是个寡言少语的大学讲师,副号是喜欢勾三搭四的家庭主妇。她在两种人设间闪转腾挪,乐此不疲。
疫情之前,她的据点是沿江路那一带的酒吧,这两年消费降级太严重,好看点的年轻人都喝不起酒了。常去的小酒馆在街边支了个炭炉卖杠子肉,往日那股昏沉幽暗的暧昧全消了。
酒吧没什么意思了,余幼安现在都往Live House跑。这边100块就可以酒水畅饮,水味啤酒喝到撑,简直是穷鬼年轻人的天堂。
穷场子里鱼龙混杂,碰到人多的时候,年轻人又疯又闹,来回蹿着开火车,像集体羊癫疯病发一样,倒也能满足某种猎奇心理。
至于能不能成功打到猎物,全靠着开刮刮乐一样的运气。
那天,余幼安的运气很不错。随机进了个小场子,演出乐队十八线到谁都没听过,整个场子里也就三五十个人,东一丛西一簇地站着,冷清得像在开鬼屋派对。
乐队里弹键盘的小哥却格外扎眼,他站在舞台的角落,隔着糊成鬼影的氛围灯和呛死人的干冰烟,但和周围几个歪瓜裂枣一比,是有些鹤立鸡群的迷人。
余幼安紧紧地盯着台上的键盘手,就像草丛里的流浪猫,伏低了身体瞄准枝头上的麻雀一样,在心里反复地盘算着一击必中的路径。
三两首歌唱完后,余幼安觉得机缘已至。她从包里掏出一叠百元大钞,又拿了一支签字笔,在每张钞票上都写着:to键盘手,然后标了自己的微信号。
她把钱折成纸飞机,一架一架地朝着台上的键盘手掷了过去。
那些纸飞机在半空中盘桓了几秒,一头栽进了人群里。有人被砸中了脸,骂骂咧咧地捡起来一看,真金白银的钞票把人激得高声大喊:“哪个榜一大姐在线冲榜啊。”
这撩汉的手法太新鲜太壕,场下的年轻人瞅着热闹,一个个开始得劲地表演。
“阿姨,我可以吗?我不想努力了!”
“姐姐!看我!看我!我还没找到工作!体大的,180!”
满场乱飘的纸飞机,终于有一架争了气,歪歪扭扭地坠在了键盘手的电钢上。
舞台之上,键盘手居高临下地望着余幼安。这个视角下,观众就像是一池塘乱蹦的青蛙。余幼安长得高,肤色是莹亮的白,被灯光这么一照,散发着一股浓稠的艳丽,像乱入了青蛙池的狐狸精。
人嘛,不就是这样,有了比对就有了特定的眼缘。
灯光暗场的时候,键盘手捡起键盘上的纸飞机,塞进了口袋。
隔天下午,余幼安按照微信里的提示,敲了敲酒店房间的门,门里有幽微的窸窣声,随后被轻轻地拉开,二十五六岁的年轻男人映入余幼安的眼睛。
很高,很舒展。
他穿了件白色的衬衣,衣服是敞着的。腰腹一直向上,隐隐能看见肌肉的线条,十分流畅匀称。余幼安的视线像条蛇一样,沿着他微褐色的皮肤一直往上梭巡,他的头发湿漉漉地垂在耳际,微卷的发梢还在滴着水珠。他静静地望着余幼安,分明的五官,有些冷,也有些淡。
两个人相互打量了片刻,一句话也没说,默契地进入了房间。
南方的秋天没什么好脸色,一整天都是阴沉沉的。窗外不知道什么时候落起了大雨,雨点打在繁茂的树叶上,细弱的声音层层叠叠,最后交织落入了耳朵里。雨的声音是有层次的,人的欲望亦是如此。
余幼安的手轻轻碰了碰男人的腰,她刚刚从室外来,身上浸着深秋的冷意,还未被空调的暖化开来。手指冰冽冽的,在赤裸的皮肤上慢慢地游走,所经之处像抚开了触感的边界。年轻的男人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撩拨,摸着她的头,小心地亲了下来。
室外的天光只余了一层幽暗的灰色,而室内亮着一盏昏黄的台灯,床上两具坦诚的身体,像汛期里的浪潮,消退,翻涌。
大雨一直下着,从白天跨入了夜晚。
余幼安盯着窗檐上爆开的雨花,轻轻地翻身坐起来。她捡起散落在地上的衣物,蹑手蹑脚地穿起了衣服。白色内衣、蓝色外套,米色的长裙……以及放在床头柜上的金色耳钉。
她穿戴完毕,又轻悄悄地挪到床边,低了腰仔细观赏着熟睡男人的脸。如此年轻又好看,仿佛是对照着她的审美长出来的。一想到以后再见不到,余幼安就有些舍不得。
2
中元节,南方人又叫它鬼节。
岭南的地界,家家户户都是要祭祖的,祭品摆满台,黄纸烧两路。余幼安的父母老早就打好了招呼,只等日子一到,叔伯姨婶们要携上全家过去磕头烧纸吃饭。
余幼安的老家在惠州乡下的一个小村里,上下两层的白色小别墅,前有院落,后靠山头,屋脚边有竹有榕,端的是一副闷声发大财的姿态。
余幼安是家里的独女,寻常时日和老公宋奚在广州生活,甚少回家。
小夫妻赶回家时,天只剩下一层蒙蒙的弱光。乡野四里燃着簇簇火光,鞭炮声渐次响起,是邻里乡亲在迎鬼客。宋奚开着车在乡道上悠悠晃晃,余幼安坐在副驾驶上全神贯注地望着窗外的景,都是模模糊糊的影子。
余家的院门敞开,两个人走进屋里时,祭祀的流程已经结束了,客厅里满满当当地坐着人,正在家长里短地闲扯。她爸爸率先喊,“你怎么才到!等你老半天了!”
余幼安回他,“爸爸!你一年没来看我,等等我怎了嘛。”
她娇娇地一嗔,她爸横着的脸就眯眼笑了。
余妈妈迎了过来,姨婶们跟在后头,幼幼长、幼幼短地念着。她自小就有一股动物般的灵敏和美丽,总是格外招长辈们的爱护和喜欢。大家牵着她往餐厅里走,宋奚跟在人群的末尾,悄无声息。
饭,便这样热热闹闹地吃开了。广东地区祭祖少不得烧鸭,鸭通压,寓意是压霉运的意思。余爸爸夹起一块烧鸭,投送进了宋奚的碗里。
“来来来,你吃这个。听说你马上要评职称了,这次一定顺顺利利。”
宋奚捧着碗接过那块烧鸭,一连念了七八个谢字。余家的餐厅不算太大,堆置满了东西,地上是黄花梨的圆桌和餐柜,墙上是黄永玉的巨幅水墨,桌上是景德镇的骨瓷碗……比比都是富贵,处处却又逼仄。宋奚沉默了几秒,有些忐忑地抬手指着屋外的方向说:“爸爸,我给你带了茅台,放车里了。”
不等余爸爸反应,桌对面的二伯喊道:“什么叫有心,这就是啊!大老远走一趟,不忘给岳父捎茅台,赶紧去拿了过来喝啊!”
宋奚被这么一声催,赶紧抓上车钥匙,冲了出去。他走出门才大呼了口气,天已经完全黑了,一轮满月斜坠在竹梢尖尖,四下里都是香烛焚烧的气味,逼得人眼前尽是鬼影幢幢的想象。
宋奚点了支烟,然后翻了翻手机,他是三甲医院的影像科大夫,工作上的信息一刻都不能耽误。
而此刻,工作群里吵吵闹闹,却没有太紧急的事项;主任催促他交一篇文献的翻译;研究生的同学在约他凑麻将局。除此之外,没有之外。
余幼安过来问他,“怎么还在外头抽上烟了,爸爸和叔伯都在等你拿酒。”
宋奚连忙把烟蒂扔在地上,用脚底拧了拧。然后快步走到车尾,小心地拿起一瓶礼盒装的茅台,又急促地跟着余幼安回到了餐桌上。
茅台是真的茅台,两千来块的基本款,盒子拆开的一瞬间,余爸爸的眼神轻轻一瞟,又垂下头去,如鸡琢碎米一般连连说:“不错,不错。”
宋奚起初没听懂话中的余意,只当岳父是满意自己的酒,兴冲冲地打开瓶盖,给座上的男宾客都满满地斟了一杯酒。
余家的二伯父是搞工程的,常驻在两湖地区,性子里透着一股山匪的刁钻。他捏着小小的白酒杯,调侃道:“行,我们先喝侄女婿的,不够再喝我的。”
宋奚的动作顿住了,他这会才发现,二伯父椅子下边随意搁着一个箱子,里面是整整一箱子的茅台。
桌上的气氛陡然一冷,余爸爸夹了颗海虾放进二伯父的碗里。二伯父状若未闻,继续说道:“侄女婿,我带的这些都上不了台面,就瞎喝着玩的。你岳父藏的那些才是尖货,好些都是从拍行里拍回来的,五星的,还带棉纸,好东西咧。”
五星是什么?棉纸又是什么?
这些有钱糟老头子的术语,对宋奚来说就像是隔了一个次元,他闻所未闻。
他的目光轻轻投向了妻子余幼安,她正在专心致志地吃东西,一碗黄澄澄的鱼翅汤,低着头一口接一口地抿。
他孤立无援地站在那里,尴尬又拘束,嘴里喃喃地附和着:“长见识了,长见识了。”
对面的二伯父好像一根铆上了劲的螺丝,从鼻腔里发出一声轻哧,用一种阔佬的姿态,闲闲地调侃:“读书人就是端着,你都没亲自过眼的,算长什么见识呢?”
他说完,压了压余爸爸的肩,“老三,我说你藏着掖着干嘛呢,也给你女婿开开眼呐。”
余爸爸耸了耸肩,卸掉了二伯父的手劲。他偏头,口气带着几分不满:“这酒刚倒上,你怎么就跟喝多了一样。”
暴发户的炫耀心,总是会在饭局上的穷晚辈面前攀升到顶点。
二伯父不依不饶,他径直站起来,走到餐厅尽头的壁柜前,猛地把柜门一掀开,然后退到柜的一侧,神色兴奋地说:“老三,你这么小气干什么,这都舍不得给女婿看。”
宋奚望过去,那壁柜占了一整面墙,里面玲琅满目地放着各种限量版的茅台。数量如此之多,以至于都积堆在一起,廉价得就像是超市货架上的调料。
“这瓶,我送的!挺便宜的一瓶,也就顶得上侄女婿一个月的工资。”
二伯父絮叨着,一句接着一句。满满一室的人,有人搭腔附和两句,有人沉默只字不语。宋奚站在那里,一开始眼神有些涣散,慢慢地凝出些光亮来。
余幼安陡然抬头,她发现宋奚的表情,就好像盯着重症病人的核磁片子一样。
3
2023年的9月,南方的夏天到顶时,高校就陆陆续续地开学了。
余幼安今年36岁,是文学院的副教授,还不到谈资历的年纪,论文发得也不算勤快。可就是她这么号人物,在学校里名气倒是不小。
她长得好看极了,一双桃花眼,总好像盈满了泪光,一股凄凄迷迷的蒙眬,少有人经得起和她对视。已经是个招惹是非的体质了,偏偏新开的系列讲座是“文学作品里的畸形爱恋”。
九月开学的第一堂大课,在红色砖墙的老教学楼里。余幼安甫一进教室,被密密匝匝挤着的一百多号人惊得怔愣了几秒。
阶梯教室内的光线昏暗,拱形的落地窗外是一排浓翠的水杉,只有丝丝缕缕的光线渗透进来。她穿着一条牛仔裤,搭配了雪纺质地的米色衬衣,墨色竹叶的印花,和南方的天气相得益彰。
余幼安幽幽地走上讲台,放下教案后,扫视着教室里的年轻脸庞。
“开始之前,我很好奇地想问大家一个问题,你们为什么来听这门课?”
“来看余老师的!”
“对!冲美女来的!”
男孩子的声音透着一股轻佻,四下里响起轻微的嬉笑声。二十几岁、被荷尔蒙支配的男大学生们,冒犯起来那是要多烦人有多烦人。
余幼安已经习以为常,她平静地询问:“还有吗?”
前排的座位上,有个圆脸的女生怯怯举手,“老师,你听说过一句话吗?”
“什么?”
“健康的恋爱固然重要,但畸形的恋爱实在精彩。”
“这位同学,你很有研究。”
“老师,我可给网文女频尊贵的会员,花了不少钱呢,那不得了解得真真切切,透透彻彻。”
“那你说说,什么样的关系才算是畸形的恋爱?”
女生思索了片刻,举起一只手,掐着手指念道:“百合BL、替身文学、叔嫂文学、小妈文学、德国骨科……”
女生的发言像一块瓦片擦过水面,一连串的水漂激荡起满池的波纹。教室里发出哄堂大笑,就连余幼安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你看得挺花啊。”
“简直是悖德文学专业户!”
众人的调侃此起彼伏,女生比了个OK的手势,骄傲地回答:“谢谢捧场。”
等大家的笑声淡了下来,余幼安才正色道:“大差不差,这就是我们的讲座主题,不符合甚至是违背世俗道德的爱恋关系。”
人群中冷不丁地冒出一个声音,“那师生也算吗?”
余幼安猛然抬头,目光直直地朝着声音的方向探去。教室最后排的角落,端端地坐着一张熟悉的脸,正是那天的键盘手。此时此刻,他别有深意地望着余幼安。
他今天的打扮克制了很多,咖啡色的衬衣里穿着白T,原本蓬松的长卷也剪成了短发,花里胡哨的金属链子和耳环都没有了,整个人就是个干干净净的学生样。
余幼安有一丝的慌张,又有些许恍神。谁能料想到,会在这样的场合里碰到熟人,还是曾经裸裎相对、一览无余的那种。她背过身去回到讲台上,捏了一支粉笔在手里,在黑板上慎重写了两个字——畸恋。
她转过身来,望向那个男生的眼睛,不动声色地说:“当然,师生也算。”
结束讲座后,余幼安抄起教案就离开了。那些追到讲台前准备交流的学生们,甚至没来得及反应。
余幼安是硕导,今年研究生的招录阶段,她都在国外做学术交流,是系主任帮她选的学生。现在开学了,她要去系主任的手里领人。
教务处办公室大门敞开,人来人往一览无余。系主任手里正捏着两页履历,远远地看到余幼安,冲她甩了甩,语气颇为得意:“我给你讲,我可给你挑了个好学生,是个美籍华裔,本科修的英国文学和电影评论双学位,骚气吧!”
“那回来干嘛?混日子?”
“诶,余老师!你这话说得就阴阳怪气了,我们学校也很强的好伐。而且人家说是对东方文学感兴趣,你不能因为人家条件好就搞歧视。”
余幼安笑了笑,没有接话,只在心里暗暗腹诽,这明明就是哪家的富二代借着华裔考学的优势,回国旅居来了。名额给过去了,那正经想做学术的学生不就被挤掉了。
她伸手接过履历,打算细细地看一眼,身后一道熟悉的男声喊道:“主任。”
“游悠来了啊。”
系主任晃了下手,“给你新招的研究生游悠,今年26岁,本科是南加州的,你照顾着点。”
余幼安回头,和对方的目光直直地撞在了一起,像一根火柴轻轻地擦在磷片上,扑燃起了一簇火团,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熊熊烧开来。
4
这天傍晚,学校的工作终于结束了。
余幼安坐在资料室里,闷头看着文献。资料室在办公楼的一层,狭小且幽暗,座位也只是在窗边摆了一套淘汰的旧桌椅,但胜在没人。
文献看得人头昏脑胀,余幼安摘下黑框眼镜,捏了捏鼻梁,抬头朝着窗外看去。外边是学校规整出来的一个小花园,里面的三角梅、姜荷、香彩雀开得旺盛。南方盛夏的草木有种近乎妖异的长势,像要把建筑物都生吞活剥了下去。
游悠坐在花园的草坪上,静静地望着挂在大厦缝隙间的落日。他不知道从哪里找了一把蒲扇,一边摇着扇子,一边吃着绿豆冰棍,非常自洽地融进了岭南的松弛里。
他的外型实在是打眼,又兼具了一股要死不活的脆弱氛围感,路过的男女们频频回头看他,甚至有活泼的女生们,捧着一叠社团招新的传单过去搭讪。他礼貌地站起身来,捏着一张传单,看得颇为认真。
余幼安冷嗤了一声,从包里掏出烟,娴熟地点了一根,慢慢地燃烧着。烟味散在空气里,随着风飘了过去。游悠似有察觉,偏头望了过来。
视线一触,余幼安立即闪避开来。她低头拿起手机,切换到微信的小号上,各种聊骚和约见的信息纷来沓至,她一圈扫下来只觉得兴致缺缺,无聊至极。
再抬头时,游悠已经站在了窗边,“吃饭了吗?”
余幼安不答。
“到晚饭点了,我们……”
“我们是师生。”
“我知道。”
“我大你十岁。”
“我知道。
“我结婚了。”
“这个,我倒是现在才知道。”
余幼安话锋一转,意味深长地问道:“你为什么要考我的研究生?你有什么目的?”
游悠微微顿了下,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我如果说,都是巧合,我根本没料到你会是我的导师,你信吗?”
余幼安防备的表情稍稍软化了一点,“不重要,只是请你遵守一下道德游戏的规则,对之前的事情守口如瓶,安安分分地糊弄完这三年的学业。”
游悠笑了,“糊弄完学业,老师,你这话就挺悖德的。”
余幼安站起身来,她慢慢地抬手向游悠的脸伸过去,游悠的目光闪烁了一下,紧紧地盯着那只手的动向。可惜,手停在窗玻璃的拉手上,忽然猛地一阖,把他严严实实地关在了窗外。
再晚一些的时候,天空变成了靛青色,远近的路灯亮了起来,照在人的身上,像是镀了一层柔软的滤镜,那些沟壑和真实,也在其中被掩盖了下去。
余幼安走在回家的路上,下班的人潮在她身侧呼啸。手机忽然震动了一下,是宋奚发来的微信,说晚上要在科室加班,大概要到九十点的样子才能回家了。
余幼安盯着手机的屏幕,突发异想地打算做顿晚饭,送到医院去给宋奚。
念头一飘起,手就打开APP开始下单食材,雪花牛肉、大对虾、三文鱼、芦笋,还有蘑菇和配菜,哪样昂贵买哪样。等她人到家的时候,东西也刚好送达。
她家在市区寸土寸金的地界,就连小区的门庭也比周围的建筑要阔气许多。近200平的大平层,是她父母全款给她买的婚前财产,后来顺道就当了婚房。
房子的装修是北欧风格,大片铺陈的黑胡桃木和黄铜的软装搭配。客厅一整面的墙全都是藏书,甚至有一些古籍和孤本,再添架施坦威的三角钢琴,一些小众画家的挂画和各类近现代的艺术摆件,显得高级又文艺。
厨房是开放式的,用的都是好料。只是余幼安和宋奚结婚已近六年,厨房的一应物件依然锃亮如新,丝毫没有使用的痕迹。她哪里像是会做饭的样子呢?
余幼安在料理岛台上细细地摘菜、清洗。一切准备妥当之后,她烧开了油,把牛肉和虾一股脑地扣进了锅里,灶台冒出滋拉一声巨大的声响,卷出浓浓的油烟,她呛得天昏地暗。她拿锅盖挡在身前,手忙脚乱地做了三个菜。
等到收尾的时候,却发现自己连油烟机都没有打开。
余幼安来到医院的时候已经八点了,她轻车熟路地走到影像科的办公室,扫了一圈却发现没有宋奚的人影。值班的是一个年轻的男医生,抬头看到余幼安有些诧异:“您找谁?”
“宋奚在吗?”
“您是哪一床的家属?有什么紧要事情吗?”
“我不是患者家属,我只找宋医生。”不知道为什么,余幼安并不想坦白自己的身份。
“那是……”
“送点宵夜。”
对方认真扫了她一眼,带着些许了然的口气,“他已经下班了,不过你去东门,在街对面的啤酒吧可以找到他。”
余幼安微微一怔,拎着保温桶按照医生指的地址去了。那个啤酒吧小小的,开在一条破旧的巷子里。说是酒吧,更像是个卖酒的大排档。四五张折叠椅,橘黄昏暗的灯光。
宋奚就坐在那里,一个人抽着闷烟,喝着一罐闷酒,颓丧得不像个人。
啤酒吧门口的荧光灯牌闪烁了一下,余幼安就这样远远地站在灯牌后看着。
过往的路人都很年轻,穿着吊带和热辣辣的短裤,有人还染了一头粉色的长发,大家勾肩搭背热热闹闹地往酒吧里走去。那是另一个世界,只能驻足观看却不想踏入的空间。
余幼安忽然笑了笑,提着保温桶,转身往学校的方向走了。
5
高校职工有自己的生态,余幼安是其中的异类。
她漂亮,家底厚,甚至在30岁这样好的年纪里就结了婚,老公宋奚也颇拿得出手。她各方面都招人眼红,唯独作为副教授的学术成果,却是要啥没啥。
余幼安一共带了6个研究生,4女2男,其中还混了游悠这个异类。
她总归是有些害怕的,单独进行学业指导的时候,也尽量保持着最远的距离。游悠也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上课,写论文,偶尔请请假去训练也演出。就像任何一个恪守本分的学生一样。
国庆之后,余幼安在办公室里查看邮件。她紧紧地凑在笔记本屏幕前,幽蓝的光亮反射在镜片上,遮盖住了她眼神里的涣散。
突然响起了敲门声,她抬头望去,两个女生像热情的金毛一样闯了进来,长发高个的女孩子喊道:“余女士,惊不惊喜,意不意外!你的爱徒们回来了!”
余幼安笑盈盈地起身,不动声色地把电脑合上,然后迎了上去,“该说不说,惊吓倒是有。”
高个的女生叫颜盼,是余幼安的研二学生,在香港做交换生都快一年了。短发清秀的是元静筱,已经研三了,正在深圳的大厂里实习。没料到这两个偷偷地跑回来了,这一下办公室里就跟过年了一样热闹。
颜盼闹着要余幼安请吃食堂,余幼安于是在师门群里发了消息,把大家全都招呼上了。
广州的高校在吃这方面从不含糊,生怕落了“广州人什么都吃”的排面。余幼安他们去的二食堂,是专门做聚餐生意的,就跟外头的大排档差不多。
正值中午的饭点,食堂里满满当当的人。余幼安领着找位置,点菜点饮料,花了好一阵工夫。等到一切都妥当了,游悠背着个巨大的黑色键盘包姗姗来迟。一凑近,便格外流畅自然地坐在了余幼安旁边。
“你是?师弟?”
“师姐们好,师哥好,我是游悠。”
“哇,余女士,你何德何能,收到这么好看的男孩子啊。”
“系主任挑的。”
“啊?他怎么……他何时……”
“别乱说话。”
“他是我们的活菩萨。”
“听说师弟搞乐队的,还是键盘手。”
高校的女生们总是有一股天真的外放,难得师门里出了一个帅哥,都铆足了劲地问问题。游悠见惯了这样的阵仗,游刃有余地笑道:“玩一玩,业余水平。”
颜盼拿出了手机:“来来来,师弟,加一下微信。”
游悠低头去翻手机,再一抬头,对面的四女一男全举着手机二维码,目光灼灼地望着他,像盘丝洞的迎新仪式。
几个人正聊得热闹,隔壁桌忽然来了一群人,搬着成箱的啤酒,兴高采烈地在开瓶。撬啤酒盖的时候,力气用太猛,啤酒盖飞出去,斜斜地撞在了余幼安的头上。
“啊,是余老师,对不住,对不住。”
道歉的是一位中年女性,齐肩的蓬松小卷发,花色的衬衣,搭了条灰色的工装裤。她和余幼安同是文学院的老师,姓靳。两人平时并不怎么打交道。若不是她有什么高兴事,整个人洋溢着一股喜悦的气息,放平时是个十分严厉的人。
余幼安摸了摸头,和颜悦色道:“勾了一下头发而已,没事的。”
她话刚说完,门口又来了一拨人,急急地迎向靳老师,七嘴八舌地喊道:“恭喜啊!”
靳老师的脸色微微一僵,眼珠子往余幼安的方向溜了一下。来人步伐一滞,得了讯号般偏头看了眼,“余老师也在啊!”
余幼安看了过去,系办公室里最爱嚼自己舌根的几张烂嘴,跟开党会似的全都到齐了。
不搭话显得不体面,余幼安微笑道:“今天这么热闹啊,是靳老师过生日吗?”
“嗐,我这个年纪,生日都是躲着过,哪能搞这么大排场。”
“是国社科基金,她申到手了。”
这话一出,余幼安不自然地扶了下眼镜。
靳老师心里多少有点虚,她请客撇开了余幼安,谁知道会在食堂撞了个正着。所以这会一门心思地想说话找补。
“余老师,你应该也申请了吧,咋样呢?”
“我……”
“没填资料是吧。”
余幼安坦然道:“我没中。
靳老师忙安慰道:“可惜啦,这要能申下来,你这副教授转正就好办了。”
“还是靳老师运气好。”
“余老师,你这话说的,不太好听啊。你要申到了那确实算运气,人靳老师申到了,那就是硬本事了。”
余幼安的眉头轻轻一挑,显然是已经动气了。
靳老师见这把邪火卷到了自己身上,连忙开口道:“别往海的吹了,国社科基金就给20万,做不了什么大事,买买书,买买资料就没了。”
“20万,够余老师买个包吗?”
隔壁桌上,一直在撬啤酒盖的男学生,冷不丁地冒出这么一句话,整个场子像被人按了静音一样,瞬间就安静了下来。那个男生看了看自己的导师,又看了看余幼安,最后看了看颜盼和游悠,有些忐忑起来,他并不知道自己这句话有什么问题。
余幼安站起身来,小声说了一句“我还有事”,然后逃也似的走了。
游悠从桌上拿了个叉烧包,然后抓起琴包起身要走,颜盼喊了他一声,游悠嚼着包子,看不出什么表情,“这饭再吃下去也没意思了,我先回排练室练琴了。”
6
10月的广州,暑气降了下来,风从棕榈树叶上梭过去,人站在绿道底部,像钢琴内部被拉扯绷紧的弦。余幼安漫无目的地走着,过树荫,过天桥,过骑楼……
男学生的话精准无比地扎破了一个幻象。没有学术天赋,也没有文学才华,这是余幼安最隐蔽的伤口,她原本以为自己遮掩得很好,最多只在和同事交锋的暗涌中,稍稍的有些忐忑。却万万没料想到,原来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不动声色地看着她的笑话。
她在无边的城市里,走走停停地转了整整5个小时,心里的郁气一直散不开。走到东山口时,最后一点力气丧尽,她回头张望了一眼,发现游悠正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余幼安盯着他的眼睛,他就这么坦坦荡荡地迎接,一点点的对峙,一些些的试探。傍晚终于来临了,云层在天边灼烈燃烧着,金亮的光芒挂在彼此身上,像渐渐复苏的爱欲。
游悠抓了抓肩上的背带,“老师,真的走不动了。这东西很重。”
他背着的是Roland的一款电钢,30多斤重的东西,哪怕他身形高大健硕,走上那么大半天的时间,也是满脸想死的无力。
“睡觉去吧。”
“什么?”
“找个最近的酒店,我们去睡觉。”
“我是你学生。”
“那又怎么样?我们,是没睡过吗?”余幼安的声音不带一丝波动,整个人平静得有些异常,就像正在给学生布置作业一样。
游悠微昂着头,沉默地看了她许久,笃定地说:“不睡。”
余幼安有些诧异,转而又轻嗤了一声,“怎么,打算当我的好学生?”
“倒也,从来没有过这种计划。”
“那为什么不睡。”
“觉是要睡的,但不是今天。你现在被情绪冲昏了头,我不想当你发泄的工具。”
“你以为你是谁。”
“余幼安,让我遵守师生规则的是你,不让我遵守的也是你。要听答案的是你,听到不满意答案翻脸的人还是你。你几岁了。”
“36,还小。”余幼安一本正经。
游悠怔了怔,被这突如其来的坦诚杀得措手不及,他冷傲的五官化开来,“老师,有没有一种可能,我没力气了呢。”
余幼安悻悻地扫了他一眼,鼻翼微微的耸动,似乎是笑了一下,整个人恢复了些生气。此时此刻,才有气无力地喊:“饿了。”
东山口是广州的老城区,现在变成了艺文活动的集散地,交错的街巷里藏了许多潮店和酒馆,年轻人酷爱在这边扎堆。街道上熙熙攘攘人流,无不是来去匆匆,一个擦身就消失了。
余幼安在路边的小摊上抓了两个红豆面包,然后直奔酒馆前排队等位。
“你不是饿了吗?”游悠好奇。
“所以等会要大喝特喝,喝饱为止。”
“合理。”
余幼安挑的酒馆,号称排名亚洲前五十。是不是真的,没有人去深究。但是排队等座的队伍真像是一条长龙,望不见底。跟疫情时候赶着捅鼻子一样热闹。
余幼安领了号码牌后,在酒馆门边找了张折叠椅坐下。
她已然非常疲倦,拆开一个红豆包,有气无力地吃了起来。游悠靠在她旁边坐着,他盯着余幼安看了好久,发现对方根本没有分食的意思。于是长手一捞,夺了她正在吃的面包,坦然地塞进了自己的嘴里。
有时候,边界的突破倒并不是肉体的撞击,只在这样一个细小的动作里。
余幼安深谙其道,她没有抗拒,甚至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是一言不发地拆开另一个面包,然后静静地咀嚼着,完整而沉默地接受了游悠的进入。
十月的夜晚,偶尔有风迎面撩过,有一种细细密密的温柔。人浸在其中,被轻轻抚触了一般,对万事万物的怨憎都短暂地消散了。
漫长的等待让人乏味,但有闲情喝酒的人,总是有办法打发无聊。前后扎一块的人堆里,有头凑头在开黑的,有拼了四张方凳打便携小麻将的,也有去便利店拎了两大袋啤酒的。
酒精一上头,人人都是朋友。隔壁喝啤酒的人拿了两罐递给了游悠,“你俩长挺好看的。”
游悠是在美国长大的,夸人是刻在骨子里的教养,马上你来我往地送了一句,“你们也很好看啊。”
对面的陌生人举起啤酒,冲他隔空敬了敬,视线扫到黑色的琴包,“你那是乐器吧,这么大的……吉他?贝斯?键盘?”
“是键盘没错。怎么,你喜欢乐队?”
“来这喝酒的,谁会不喜欢乐队呢。”
游悠和余幼安默契地对视了一眼,余幼安歪了下头,游悠了然地笑了下。
“那你会弹吗?”
“会呀,我是键盘手。”
“嚯,这么帅的键盘手,那不听不礼貌了!给弹几首?”
“现在?”
“对啊,酒都喝着了,这进店时间还远着呢,无聊这不是。”
“也不是……不可以。”
游悠拆开键盘包,架好了电钢,那位喝啤酒的大哥,热情洋溢地帮他接好了电源。游悠扫了一下琴键,叮叮当当的声音,把周围人群的目光都锁住了。
他起足了范儿,却偏偏要问余幼安,“余女士,你有想听什么歌吗?”
“皇后乐队,love of my life。”
游悠意味深长地回道:“你还挺会点。”
余幼安家里是有施坦威的,哪怕那只是一个摆设,她也不是个音乐白丁,她点的歌就是给键盘手solo的。
游悠比了个OK的手势,游刃有余地开始弹琴。街巷也好,人群也好,在忽明忽暗的霓虹灯光里,世界都不过是他们调情的背景板。
如果一切就停在这里,倒不失为一段浪漫的过往。